槐下药香
肖飞踏入人界的那一刻,最先扑进鼻腔的不是想象中的烟火气,而是漫无边际的草木香。像被晨露浸过的艾草混着晒干的蒲公英,清苦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缠在衣袂间,随脚步轻轻晃动。
他站在田埂上望了片刻。金黄的麦田在风里翻涌成浪,稻草人戴着顶褪色的草帽,帽檐下系着的红绸子被晒得发白,却仍固执地在风里招摇。那颜色让他喉头微紧——灵溪总爱在发间别这样的红绳,尤其是在桃林结果的时节,她蹲在树下捡桃核,红绳垂在耳畔,被阳光染成透亮的琥珀色。
远处的村落藏在槐树林里,青瓦的屋顶从枝叶间探出来,像浸在绿水里的石子。炊烟正从几家的烟囱里升起,笔直地冲上云霄,到了一定高度却忽然散了,化作淡淡的雾,缠在老槐树的枝丫间。
肖飞顺着田埂往前走,麦叶的锯齿蹭过裤腿,留下细碎的痒。风里飘来几句童谣,调子跑得出奇,却让他脚步一顿。那是很多年前,灵溪教给山下孩童的歌,她自己总唱不准,被他笑过好几次,如今隔着漫长的时光听来,竟比任何仙乐都熨帖。
村落的入口处,一棵老槐树长得遮天蔽日。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像老人手背的青筋。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摇晃,恍若流动的碎金。
槐树下摆着个小小的药摊。几块木板拼成的台面,铺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摆着十几个陶罐,罐口用棉纸封着,写着歪歪扭扭的药名。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摊后,低头专注地捣药。
“笃、笃、笃。”
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很有节奏,混着蒲公英的清香漫过来,驱散了肖飞一路跋涉的疲惫。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上沾着些草汁,青一块绿一块的,像染了春天的颜色。
肖飞走近时,少年恰好抬起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得那双眼睛格外亮,瞳孔里晃着槐树的绿荫,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潭水。
“客官要抓药?”少年的声音带着点青涩,却很温和,“我这有新采的忘忧草,刚晒好的,专治心口的旧伤。”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台面上的一个陶罐。罐口的棉纸上写着“忘忧”二字,笔画稚嫩,却很认真。肖飞的目光掠过台面,落在少年身后的药箱上。那是个半旧的木箱,边角都磨圆了,侧面补着块深色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长短不一,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线头。
肖飞的呼吸忽然慢了半拍。
他想起摇光初学刺绣时的模样。那时他们住在仙界的云栖谷,摇光总爱缠着灵溪学女红,却总也学不会。有一次墨尘的剑穗磨断了,摇光非要亲手绣个新的,结果绣出来的莲花歪歪扭扭,针脚乱得像团麻线,被墨尘笑了整整一个月。可那剑穗,墨尘却一直挂在剑上,直到仙魔大战时剑断穗落。
“我……”肖飞正想开口,少年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他的腰间。
“你的玉佩真好看,”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跟我阿姐留下的半块一模一样。”
肖飞一愣,下意识地低头摸向腰间。指尖触到一片温润的冰凉,不是布料的触感,而是玉石特有的细腻。他心中一惊,撩起衣襟——不知何时,孟婆那碗新绿的汤,竟在他衣襟内侧凝成了半块玉佩。
玉质是上好的暖玉,摸在手里温温的,边缘处有道整齐的断裂痕,像是被人刻意掰开的。玉佩的正面刻着半朵莲花,花瓣的纹路清晰流畅,显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阿姐的那半块,”少年见他不语,又补充道,“是用红绳系着的,她说等找到另一半,就能知道爹娘是谁了。”
肖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的断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与忘川渡口那盏灯笼上的半块玉佩同源。他想起孟婆汤滑过喉咙时的暖意,想起轮回树新枝上那些流转的微光——原来所谓“安神”,从不是抹去记忆,而是让那些失散的碎片,在合适的时机重新聚拢。
“你阿姐……”肖飞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在哪?”
少年低下头,继续捣药,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慢了些,带着点怅然。“阿姐三年前走了,”他说,“她说要去忘川河看看,还说等她找到了想找的人,就回来教我认全所有的草药。”
石臼里的蒲公英被捣成了细碎的绒毛,随着少年的动作轻轻扬起,在阳光下打着旋儿。“阿姐走的时候,把药箱留给了我,”少年的声音低了些,“她说这箱子上的补丁是她绣的,丑是丑了点,却能挡挡风雨。”
肖飞望着那块歪歪扭扭的补丁,忽然想起摇光总爱说的一句话:“手艺好坏不重要,心意到了就行。”那时她刚绣坏了灵溪的帕子,正噘着嘴耍赖,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