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第64章
正如虞欢所说, 不出三日,虞业果然又遣人来请沈岭。
沈岭也的确如之前商量好的那般,表现出愿意投诚广都王的意思。
虞业大喜过望, 当即命人召集军中将领,他要在绥远城中举办一场盛大的宴席。
宴席上最为重要的客人,便是沈岭。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会面结束,已是傍晚。
虞业表示天色已晚, 这一来一回折腾起来又要费去不少功夫, 干脆今晚就在他府中歇下,明日开席之前他再着人去武承镇上接沈夫人进城赴宴。
沈岭百般推辞,未果,最后只好接受虞业的安排, 今晚暂时歇在虞业专门为他安排的西跨院内。
西跨院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 主屋被收拾出来给沈岭住,两边的厢房则是门窗紧闭。
檐下的灯火照在门上,沈岭看到那两间厢房的门上都上着锁。
府中仆从引着他进入屋内,“屋中热汤已准备妥当,沈将军若有其他需要,往院中吩咐一声就是。”
说完,那仆从向他行了一礼, 退至屋外, 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沈岭进屋之后习惯性的站在门口环视一周。
屋子里点了好几盏灯,但依然显得昏暗。
也许是因为那些灯罩都比寻常灯罩要厚实一些, 灯罩上的颜色也偏深。
进门便是由两面大屏风隔断的小厅,地上铺着方胜纹地毯, 挨着窗下摆着一张方几,两把椅子, 方几上放着一只茶盘,几碟糕饼。
另一侧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博山炉,正袅袅的从中吐出烟气。
沈岭的视线几乎是只在那香炉上一扫,便立即走过去,屏住呼吸,抄起茶盘上的茶壶,揭开香炉盖子往里面猛倒茶水。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填在里面的香片被茶水一浇,猩红的火星儿挣扎的亮起最后一点光亮,不甘不愿的吐出最后一缕浓烟,然后灭了。
沈岭毫不在意的重新盖上香炉盖子,丢开茶壶,推开窗扇。
外面的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将屋内的香气稍稍冲散。
沈岭就着外面吹进来的冷风,灵台恢复一些清明。
他倒不是闻不惯香气,阿琅喜欢熏香,这几次安稳下来以后,她都会在房中重新点起香来。
衣服、衾褥上也会熏上一些,闻起来香香甜甜的,还很心安。
和阿琅常熏的香一对比,广都王这里熏的香又浓又冲,啧……
就算广都王出身皇室有得是钱,也不至于这种烧法吧。
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广都王应该不会放迷香,但小心一些,总是没错。
他等着风把屋内的香气再吹淡一些,才循着先前那仆从说的,往左边的屏风走去。
屏风后面放着一只浴盆,旁边叠着换洗衣物。
小几上堆着澡豆、香胰子等物。
盆内的水冒着热气,底下另搁着一只水桶,里面同样盛着待添的热水。
他刚准备脱衣服,忽地一顿,猛地转身,又往屋子的另外一面屏风后面转了一圈。
那边的屏风之后便是床榻,帷幔系在两旁的床柱上,被褥铺叠得整齐。
床榻边放着个衣架,脱去的衣服就会被挂在这里。
屋内布置一览无余,整间屋子里喘气儿的只有他自己。
全都查看过一遍,沈岭这才算是放心。
折回那边,解了衣服跨进浴盆,泡热水解乏。
正迷糊着,隐约听到门口有响动,他立时睁开眼睛,仔细去听。
门口只有刚才那极短的一声,细听下去又没了动静,大概是风。
不过这样一丝细微的动静,还是引得他心怀疑虑。
人在两种地方最是脆弱,一为上茅房,二就是洗澡——
他动作快,抓起旁边搭着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迅速穿戴妥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这一出来,唬得他立刻顿住脚步。
屏风外面突兀的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那女人看到他出来,欠身行了一礼,“奴叫心儿,奉主人令,服侍沈将军歇息……”
跟着就上前来,伸手欲解沈岭的衣带。
沈岭慌忙向后闪,两人拉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
“不必!”
天杀的!他就知道虞业没安好心!
门外仆从大概是一直贴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声音紧跟着就从门外传来,
“夜深了,沈将军还请歇息。”
歇个屁!
沈岭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呼”一下拉开门。
那仆从没料到他突然开门,本来还贴着门观察里面的动静,这一下蓦地失去依靠,脚下趔趄,一下子扑进屋来。
沈岭往旁边一闪身,没让那仆从扑到自己身上。
语气疏离,“劳烦二位向广都王殿下回个话,沈岭觉轻,不习惯屋里有人,此番好意还请殿下收回。”
“这……”
那仆从瞠目结舌,看了一眼躲在旁边已经瑟瑟发抖的心儿,发了狠似的揪住她未束的头发。
“一定是你这贱人没伺候好沈将军,惹了沈将军不快了!我这就打死你,为沈将军出气!”
说着,那仆从当真抡起巴掌,照着心儿打下去。
巴掌落下的声音不断响起,心儿求饶闪躲,一个劲儿的往沈岭那边凑,口中只细细地叫,“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沈岭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更何况他看得清楚,家仆那巴掌虽然扬得特别高,打在那心儿身上时,却是手掌微曲,掌心形成一些隆起的弧度,打起人来只有手掌边缘能挨着一点儿。
听起来好像打得特别狠,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就是做戏给他看的。
他平生最恨别人要挟他,如今又在这里被人当傻子耍,当即冷笑一声。
“呵,巴掌可出不了气,还是掐死算了。”
那家仆似乎一直在等沈岭松口,一听到沈岭说话,迫不及待就往下接,“好啊,既是沈将军发话,我这就掐——嘎?”
唱双簧的两个人纷纷惊疑地看着沈岭。
沈岭静静看着二人,“两条路,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滚出去,明早怎么回话自己掂量着办。”
那两人对视一眼,哆哆嗦嗦告了罪,战战兢兢出去了。
沈岭终于能安全睡个觉。
只是他虽然不用再防着虞业往他屋子里派女人,却要琢磨着应该给自己安排一个什么弱点。
嗯……
他刚刚拒绝了来服侍的美人,那就顺理成章的表现他惧内吧!
……
隔天见到虞业,看虞业的反应一切如常,沈岭知道,昨晚那二人应该是给出了一个稳妥的回复。
宴席设在傍晚,一整个白日里,沈岭都随在虞业左右,被虞业用各种方式试探态度试探了个遍。
到最后虞业很是满意,有九分相信他是真的真心实意投到自己麾下。
正好宴席上负责侍候的婢子正在席间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随手指了一排侍婢,对沈岭说,“我府里这些侍婢虽不如洛阳府中的水灵,但在北境也称得上出挑,府中管事是按王府的规矩调教的她们,做事最是稳妥,沈将军不妨把她们带回去,一应琐事也能更舒心些。”
说着话,还抛给沈岭一些心照不宣的表情。
沈岭立即做出踌躇的模样,“殿下赏赐,沈岭本不该推辞,只是沈某家中……呃……沈某的娘子……”
他吞吞吐吐,虽然没说全,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差不多。
家有河东狮吼,实在是不敢在这上面造次。
虞业盯了他半晌,哈哈一笑,“不过是几个婢子而已,收了也不过是多添几张嘴吃饭罢了,区区小事,大丈夫何以如此惧内。”
见沈岭还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虞业叹了一声,“哎……听闻沈夫人亦是女中豪杰,只是百闻不如一见,本王如今倒真是想亲眼见一见沈夫人,看看她究竟是何处让沈将军你如此畏惧。”
沈岭假意附和了几句。
这时也快到了开宴之时,虞业带着众人入席,见沈岭身边还空着,便问一声,“沈夫人为何还没接到?”
立即有底下人前来回话,“回殿下,前去接沈夫人的马车路上坏了一只车轮,修理的时候耽搁了些功夫。”
“竟出了这等事?”
虞业往沈岭那边又看一眼,“底下人招待不周,沈将军莫怪。”
沈岭欠身回道,“沈某惶恐,殿下亲自命人去接我家娘子,是对沈某一家的看重,沈某感激还来不及。”
席间众将领多少都听说过武承镇抗敌的事儿,都对这位女中豪杰很是好奇,
这会儿皆是时不时往外面望一眼,想看看沈岭的这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在众人都好奇等待的时候,虞欢坐在马车里,刚刚进入绥远城。
昨夜沈岭被虞业留宿的事,绥远城那边已经派了人来知会,又特特提醒了今日广都王会派人来接她进城赴宴。
她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是沈大娘因此忧心忡忡,白日里拉着她说了好多话。
回想起沈大娘,虞欢微微向后靠在车厢上,眼神中多了一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情愫。
沈大娘是这天下间再寻常不过的操劳娘子,虽已行至中年,眼前见到最多的景象,仍是屋头的一亩三分地。
她并不识字,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她会全心全意支持自己关心的人,像土壤里长出的一大片结实的叶子,为家人托住烈烈的阳光和刺骨的风。
临出发前,沈大娘忽地拉住她,脸上是担忧,语气却是坚定,
“去了绥远城以后,要是那位广都王殿下也不是个好人,要刁难你们,你们就跑吧,不用记挂我们。”
末了又半开玩笑,“我们都已经东躲西藏好多次了,有经验,到哪里都能活下来呢!”
不知怎的,虞欢听到沈大娘这么说,就想起自己逃出宫前,最后一次见到父皇。
一朝失势的阿爷脸上有掩盖不住的落寞和不甘,但叮嘱她的时候,却把话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天下没有了,就像生意黄了一样平常。
找机会东山再起就行了。
那时候她的确是这样以为,只是如今……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车外的鼎沸人声,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今日先定一个小目标:
和虞业结盟。
……
里面接到禀报,没一会儿就看到沈岭迎出来接她。
“我听这府里的人说,接你的马车坏在了半路,可有什么要紧?有哪里摔着了?”
虞欢摇摇头,“不打紧。”
又笑道,“你这个宴席上的贵客怎么还离席出来接我了?”
沈岭一脸理所当然,“你又不在,我坐在那里干什么。”
两人说着话就往席间走,沈岭又快速把昨晚的事儿简单说过,连带着还有自己那“惧内”的名声。
虞欢步子一顿,睨他一眼,“原来沈将军专程离席出来接我,是为了提前和我通气儿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小,只有她和沈岭两个人能听到,这副样子落在前来引路的仆从眼中,就只是小夫妻间的说笑。
沈岭同样小声告饶,“事急从权嘛……”
“而且我仔细盘算过,人一共就那几样弱点,这里面贪财好色又是最好装的,财我已经有不少了,色么我又不贪,要麻痹广都王,只能这么表现。还请夫人担待则个……”
话音未落,对面忽地响起另一道浑厚的声音:
“我说沈将军怎么在里面坐不住,非要告罪出来呢,原来是接夫人去了啊!”
出来的是虞业手下的一个副将,他本来要去解手,看到二人顺带调侃几句。
结果一看到虞欢擡头往他这边看过来,脚下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定住不动了。
沈岭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隔住那副将直勾勾的目光,面上笑道,“原来是郭将军,郭将军可是有事要办?沈某就不打扰了,我们这便进去。”
郭将军的眼睛还有些发直,本能的应声,“啊、啊……进去吧,哈哈……”
一直等他们已经走进席间,郭将军才重新被内急换回神智。
边走边骂娘:真他娘的好看啊!
……
席间大多是军中之人,绥远城的县令等几个小官也在末席作陪,充当衔接话题、活跃气氛的存在。
虞业坐在主位,瞥一眼下首空着的沈岭的位置,又看了一眼外面。
其他人见状,笑着接话:
“咱们这位沈将军对自家夫人真是情意深重,一听说夫人到了,竟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巴巴的就迎出去。”
“哈……怕是平日在家中被夫人训得狠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妻唱夫随。”
“你们说沈家夫人该是个什么夜叉?竟能把自己郎君训的跟只猫儿一样……”
眼见着这些人越说越没个把门儿的,虞业听着无趣,终于放下手里的空酒杯。
酒杯落得重了一些,发出“笃”的一声响。
挨着近的将领立时停下话茬儿,“啊……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虞业环视一周,面上无甚表情,“今日沈将军是上宾,休得胡言。”
上头发了话,底下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席间一时变得有些安静。
绥远县令适时开口,岔开话题,“……眼下正值开春,山里野兽也该出来互动了,如今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下官家中正好养着些鹰隼,殿下若是得闲,不妨赏脸带着这些鹰隼去见见世面?”
虞业当即来了兴趣,他之前在洛阳时,每年也经常会去猎场打猎,不说百发百中,却也十拿九稳。
本想着今年换个新场子,玩个新鲜,没想到洛阳生变,他也被派出来打仗。
如今一听绥远县令这么说,顿时觉得手痒。
“那就说定了,届时让本王看看你家里这些鹰隼的本事,若表现得好,本王重重有赏。”
绥远县令眉开眼笑,举杯遥遥向着虞业敬过,“多谢殿下。”
谈笑间,仆从引着虞欢、沈岭二人进入席间。
有人高声揶揄,“沈将军来迟了,可要自罚三杯才是!”
沿途都有人跟着附和,沈岭应答的声音也从宴席的那头传到虞业这边。
等声音再近一些,应该是沈岭带着夫人来向他见礼时,虞业这才擡起眼,往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
那站在沈岭身旁作妇人打扮的女子,不是琅琊公主是谁!
偏那琅琊一副全然不识得他的样子,略一欠身,向他行了一礼。
哦……行的倒是寻常妇人之礼。
就好像她真的是传闻里那个,不嫌沈岭家贫坚决嫁他的商贾之女。
但是不对啊。
虞晃去年不是秘密去了一趟边镇,去的好巧不巧还就是武承镇。
算算时间,肯定也有兹虏犯边、沈岭守城的一番经历,那虞晃难道就从来没见过琅琊一眼?
虞晃满世界的找琅琊公主和传国玉玺,见到本人,难道还能忍得住什么也不做?
哦也是,虞晃此前不是在宗正寺就是在函谷关,举兵进洛阳的时候琅琊还逃了,他就根本没见过琅琊长什么模样,认不出来也正常。
虞业自打见到虞欢,脑子里的念头就没停过。
整个席间,自己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太大的印象,满心想的都是:
琅琊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她想干什么?
莫非……她这是打算把传国玉玺交给我?
天底下竟真有这般好事?!
“……虞业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等散了席,我们怕是要快些离开。”
此时宴席进行到大半,其他人酒意正酣,已不再如开始那般拘束,纷纷端着酒杯,在席间乱窜,到处找熟人拼酒,嘴上逐渐也没个把门儿的。
沈岭应付过醉眼朦胧的郭将军,见周围无人关注他们,压低声音这样对虞欢说。
虞欢也在观察虞业。
从两人打过照面之后,虞业就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过有一点,她没有判断错——
虞业到底是皇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哪怕在遥远的边镇突然见到她,举止间仍稳得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
见虞业的目光又若有所思的朝这边投来,她转头看向庭中正卖力表演杂耍的伶人。
不动声色对沈岭说,“我们出来时都是坐的虞业派来的马车,若回去时生出变数,不能同行,你我便分头行动,城外汇合。”
说是这样说,虞欢心中却并无忧惧。
而且她敢肯定,虞业不光不会对他们发难,还要好声好气送他们出城。
……
散席后,众人相继道别。
虞欢和沈岭混在道别的人群里,神色如常的向外踱着走。
走出庭院,才转过一道弯,忽有府中的仆从毕恭毕敬走上前来,说广都王请沈将军去书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