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第68章
春夜稍凉, 先时半开的窗子被风吹的发出“嘎吱”一声。
烛火被风吹得一晃,屋内烛光摇曳,人影也摇曳。
虞欢夺回虎头帽, 视线对上沈岭的,看他骤然变得幽深的目光,蓦地向后撤去。
但只撤回半步。
手臂上传来阻力,沈岭直接抓住她拿着虎头帽的手, 他手掌宽大, 覆在她手腕间,还能继续盖住一截小臂,又小心的控制着力道,虚虚的擎着她。
跟着笑起来, “夫人怎么能……耍赖呢?”
明明两人的位置没有调换, 甚至沈岭还保持着被她推在墙上的姿态,但他的目光,他的动作,都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粘在上面。
窗外春夜带起的风,忽然热切了些许。
他手上的温度隔着衣料传递进去,总有些灼人, 虞欢不甘示弱, 重新燃起气焰,微挑一下眉, “明明是你一时失察。”
沈岭听到这话看了她半晌,却没反驳, 视线一转,落到她的手上, 就着她的手,仔仔细细观察那件东西。
虞欢试着抽回自己的手,没抽动,知道现在藏也藏不住了,干脆光明正大让他看。
他们在的这一处地方有些背光,烛光被挡在她身后,投下一片暗影。
虎头帽的颜色却是显眼,大红的主色,又以黄、白来点缀,“虎”耳朵边缘还多加了一圈细细软软的毛领。
沈岭想,这样一顶帽子,戴到头上,一定很好看。
又听面前的人说,“我今天才和阿姐学着做的,如何?做的不错吧。”
沈岭点点头,是真心夸耀的语气,“好看。”
这时候才终于松了手,但仍是靠着墙壁,垂眸看她,“不过……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来了?”
这东西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用的,他们家可没有什么小孩子……
虞欢便把今日去看陶娘子的事说了,说着话,她转身回到桌边,先放好虎头帽,接着之前的话题问道,“你刚才说禁军有变……是洛阳那边有新调动了吗”
她设在各处的暗探虽说能送出消息,但对于这些秘辛,还是所知不多。
之前她和虞业接触,并未发现虞业有什么异样,想来这调动是今日刚刚传达的。
沈岭还盯着那顶虎头帽不知想些什么,见她往桌边走,自己也跟着走过去。
听到问话,倒是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将桌上用油纸包着的截饼朝她那边推了推,献宝似的,“先尝尝这个吧,我看排队买它的人很多,买的时候也尝了一块,是很好吃,不过这东西放久了就没有刚开始那么酥脆,你吃着要是觉得好吃,回头我再给你买回来些。”
虞欢的目光顺势落在那包截饼上。
宫中常做的点心和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样,样式要比这个精巧许多,摆在碟子里,每一块都垒的整整齐齐。
而眼前油纸包里的这些,量大,散乱,加上被沈岭揣在怀里颠簸了一路,不少地方都断了,一节一节的堆在一起,如果直接拿起来,边缘的残渣势必会粘到手上。
但是它闻上去很香。
虞欢看着这一包截饼,仿佛看到了它刚刚出锅的样子。
之后她拣出一小块,送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撒在舌尖,嚼着很是酥脆,虽然现在吃着有些凉了,但也不难想象它热乎酥脆时候的口感。
她弯一弯眉眼,“很好吃。”
“那你再多吃几口!”沈岭说着,晃了晃油纸包,将散碎的晃开,露出完整的部分。
等她又吃了几口,才细细的把自己今日去见虞业的情形说了一遍。
末了提及禁军,他沉吟道,“我虽然没听说洛阳那边有什么调动,但我在等虞业出来的时候,隐约听一个中郎将跟别人抱怨,说虞业太黑了,他吃肉,底下连口汤都喝不上;又说,这段时间平叛义军缴获的战利品也有不少,他们却连个影儿都见不着;还说,哪怕掏个耗子窝都能漏下几粒米呢,虞业掏完的地方,一粒米都不给底下留。”
虞欢轻轻敲了敲桌案,想着,那中郎将的话听上去微词颇多,虽说禁军领的是朝廷发的军饷,但战时立功,主帅为了鼓动军心,会额外多加犒赏。
看起来虞业所率的禁军从上到下都捞不着什么甜头儿,好处全进了虞业自己的腰包。
她说,“如此看来,禁军中有此想法的未必是少数。”
沈岭:“我想也是,否则,虞业也不会突然找我商量剿灭那几股势力的事。”
说话间,沈岭已经铺开纸笔,抄写今日要温习的内容。
他这些天都是如此,白天忙完军务,晚上回来接着抄书。
那本残卷手抄本《孙子兵法》他已经听虞欢全部读完,其中有些难解的,他就记下来,回头再找边廷问问——通过请教兵书,他现在对边廷的印象已有改观,而边廷见自己能帮上忙,也乐得教他。
案上还堆着几本兵书,有虞欢给的,还有边廷从自家书房里挑选出来让他多看看的。
只是抄写的时候,依然时不时的抱怨两声,“这字的笔画怎么就这么多?那仓颉造字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别人写着费劲吗?”
又想起一件事儿,擡起头看着虞欢,“对了,差点儿忘了,冀州据说也有乱子,平阳伯不满洛阳被颍川王把持,有反心。”
前世平阳伯造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动静大,占据的城池也不少,不过后来被燕军剿灭,他麾下残部里,一部分跑去别处另立山头,另一部分直接归顺了洛阳。
虞欢不动声色,“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沈岭思索片刻,笑起来,“冀州可比北境丰饶多了,平阳伯要是真要反,凭冀州之力,直击洛阳倒是方便。不过洛阳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他未必能马上讨到便宜,大概会先北上,抢占地盘。”
“到时候么,洛阳应该会给虞业发调令,让他率军平叛,像我们这种不是正规燕军又偏偏归顺虞业的,八成是要被虞业抓上去顶缸——”
“至于后面么,”沈岭忽然向前探身,问虞欢,“当过墙头草吗?”
虞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就听沈岭说,“总之,到时候谁强就跟谁走,毕竟我们人少,力量也小,保存实力嘛,不寒碜!”
这话说的没错,虞欢很是赞同。
正说着,门外晃过一团灯影,紧跟着敲门声响起,沈阿姐的声音随之传来。
“阿岭。阿琅。”
两人对视一眼,这个时辰,沈阿姐一般都不会来了呀。
“我出去看看。”
沈岭说着,放下笔,起身走到门边。
打开门,看到沈阿姐挎着个食盒,一愣,“阿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阿姐熬了两碗汤,送来给你们喝,”沈阿姐将手里的食盒给他,想了想,又说,“哎,算了,这么和你说万一你没听清楚,和阿琅两个人喝错了,那可就糟了,我还是进屋去给你们放好再走吧。”
沈岭侧开身子让沈阿姐进来,狐疑道,“什么汤……还得分开喝?不能喝错了?”
虞欢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见沈阿姐从食盒里端出两只小盅。
她离着老远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味道,也问,“阿姐,这熬的是什么?”
“唔……是些强身健体的补品,”不知为什么,沈阿姐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她把其中一只小盅端到虞欢这边,“我年轻的时候求过几张方子,喝着都还不错,如今我挑了几张方子,按他们说的又改进了一些,给你补补身子。”
另一只小盅随手往沈岭手里一塞,“这是你的,也改进过,快趁热喝吧。”
两人一人一只小盅,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外面云青听到动静,早已经跟了进来,看上去是等候传唤,目光却一直盯着虞欢手里那只小盅
权衡片刻,才走到虞欢这边,说,“看这盅汤还冒着热气,想来还有些烫,我先替娘子尝尝温度吧?”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出宫这段时间,凡是入口的东西,云青二人都会提前试验一遍,这已经成了习惯。
如今看到沈阿姐端来的不知都放了什么东西的“补汤”,尽管清楚沈阿姐不会有害人的意思,却还是想着保险起见。
沈阿姐见状,马上说,“这东西就是要趁热喝,里面有几种东西有点苦口,凉了会喝不下的。”
“什么补汤……还有苦的?”沈岭已经先尝了一口,他也说不好汤里是什么味道,总之又浓又淡,又甜又涩,像药又没有药汁的那种浓褐色,“阿姐,这里面不会是甘草吧?”
甘草味甘,益气补中,从前喝药的时候怕药太苦,镇上郎中偶尔也会酌情往药里添一味甘草。
“别乱说,哪有——”沈阿姐忽然收了声,咳一声,“咳,……加什么甘草的,你少贫嘴,快喝了,喝完我好把小盅带出去洗干净。”
又目光热切的盯着虞欢看,无声的催促。
似乎怕补汤少了影响效果,沈阿姐还专门过去把云青拉回身边,对她说,“青小娘子还小,补不上这些,回头阿姐给你炖些别的甜汤喝。”
然后她继续等着虞欢和沈岭把补汤喝完。
虞欢看看那只小盅,再看看沈阿姐,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更奇怪了。
沈岭三两口把补汤喝完,被古怪的味道弄的面色古怪,虞欢见状,也尽量把补汤喝完,空盅交给沈阿姐。
看到两人都喝完了,沈阿姐很是满意,临走时候专门补充,“这补汤要喝好几次呢,等过些日子,阿姐再熬给你们喝。”
说完就又把云青给拉走了,似乎生怕她在屋子里碍事一样。
屋外云竹似乎要进来,沈阿姐的声音马上响起,“竹小娘子也一起来吧,阿姐给你们炖两碗热乎乎的甜汤喝!”
“阿姐、我不是、我是想看——”云竹话也没说完,倒好像是直接被沈阿姐给拽走的。
沈阿姐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好好,走吧走吧,都和阿姐去喝甜汤!”
“阿姐之前……没有这样过啊……”沈岭从窗子里往外看,直到沈阿姐三人的身影走入前院,才放下窗子。
虞欢早已坐回桌边,接着看之前没有看完的书。
刚喝过补汤,总觉得口腔里还泛着苦味,她不得不多喝些水,把这些回味压下去。
又对沈岭说,“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终于稳定下来了吧,对了,阿姐刚才说,她之前求过几张方子,你可知道都是什么方子?”
沈阿姐今晚一直神神秘秘的,反倒让她更加好奇。
沈岭也走回桌边,继续抄写方才没有抄完的内容,想了想,顺嘴说道,“阿姐底子不太好,以前倒是照着好多方子抓过药来吃,也到处找些偏方之类的东西,不过那都是因为她当年身子太弱,总是要不了孩儿,所以才经常喝来补身子,好能——”
沈岭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擡头看向她。
忙不叠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去找阿姐说这件事!”
又小声说,“我们之间的约定,我都记着呢,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也清楚,这件事我像你保证,只这一次,以后再不会有了……”
虞欢也懂了。
怪不得今日沈阿姐从陶娘子那儿回来以后,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跟着沈阿姐学怎么缝虎头帽,沈阿姐时不时就要出神,要等到她喊好几声“阿姐”,才会接着之前两人说起的话题继续。
原来如此。
想到了答案,她不免苦笑,也难怪沈阿姐刚才又是关切又是不好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就算催促起来,也只能是心知肚明的委婉催促。
“阿姐也是关心,”她斟酌着词句,“不过民间偏方多半没什么依据,就算有几个看似对症的,大多也是侥幸,甚至偏方所载的部分药材剂量不明,掌握不好便是虎狼之药,不论是谁服用,都有风险。
阿姐若是自己照着方子熬来喝,也是不好的。我看阿姐近来操劳甚多,的确需要补补身子了,正好商队也要贩些药材,到时候若遇到合适的郎中,便让他们请些方子回来,到时循着郎中的方子抓药熬煮,或是用到药膳中,全凭阿姐选择。”
沈岭叹道,“又让你费心了。”
只是眼下这件事到底还是他的疏忽,还是得想个完全的说辞,打消阿姐的念头。
正想着,忽觉心头一股燥意,异常邪门儿的窜起来,那股燥意又像卷了火,一路从心里烧到四肢百骸,血也有些沸腾似的,整个人都被烧得像碰了个大火炉。
他擡手去摸脸,果然觉得脸上也热得很,而且那股焦躁还在从身体里往外喷,好像必须得有什么凉丝丝儿的东西扑上去,才能把那股燥火压灭。
坏了。
肯定是因为刚才他喝的那盅“补药”。
这是……药效起来了!
他阿姐这是直接下了一剂猛药啊——
虞欢无意间一擡眼,发现沈岭有些不对劲。
他似有些僵硬的坐在椅子上,手里虽然握着笔,但那用力的程度无疑能把笔杆捏碎,左手握成拳,死死地抵在纸上,本还算厚实的纸质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晕开一圈涟漪,还有要被压碎的趋势。
“沈岭?”她问一声。
哪知道对面的人因为她这一声,“嘭”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飞快地背过身,背对着她。
“……我出去一下,你先歇着,我晚点再回来。”
刚开口时候有些哑,而后声音发紧,像在全力压制着什么。
他的变化,结合方才两人都喝过的东西,虞欢明白了。
不愧是沈家人,连沈阿姐动起手来,都是如此的……霹雳!
沈岭出去冲凉水了。
虞欢则端起手边有些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
不知道沈岭是怎么和沈阿姐说的,沈阿姐之后果然没再熬各种补汤。
虞欢的扭伤已经痊愈,这天一大早,她和沈岭一同出门,沈岭要去校场,她则要出城去距离兹虏更近的小阴山。
小阴山是阴山山脉延续向北的一段小山脉,原本也有个名字,只不过传着传着,就没人知道那山脉的本名是什么了。
从这里再往北,便是兹虏的地界。
山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以往两地商贩都是在这条小路的尽头接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今天是丘敦折格那边按照约定输送进这批马匹等物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这一批货物交接完毕,两边就不再接触,各自返回等待下一次交易的时间。
虞欢到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很高的地方。
今日除了律春君以外,还多了几个王府侍从打扮的人,那几个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律春君前,把她与负责交接的兹虏商人隔开,自己则操着一口生硬的兹虏话,和那边的兹虏商人连说带比划的谈着什么。
她走到律春君身边,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律春君面上还残留着愠怒,手中拿着马鞭,顾不上什么淑女风度,双手叉腰,峨眉倒竖:
“那几个是广都王派来的心腹,手里有广都王府的腰牌,他们前些时日来过几次,不过都是跟在后面,做些粗使的事情,我只当是广都王做事严谨,像这种关乎军需的事,他得派人来亲眼盯着才放心些,也没对他们有什么要求。
没想到,今日一大早,他们到的比我都早,一看到我,就把个破腰牌怼到我眼前,说奉广都王的令,今日交接之事由他们来管,还要了账目,几个人去旁边嘀嘀咕咕研究半天。
每次我要和那边的人说话,他们都像盯犯人一样盯着我,我今日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被他们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