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无言
明月梢,小墙头。
古榕树遮住一片院落的月光。
这间院子不大,环抱两三间小屋,中间一口井。
阿狗将他带到这里,让他赶紧洗个澡。孟留真脏兮兮的,形象跟山里的野人差不多,气味也难闻。阿狗将他那堆脏兮兮的破衣裳抱走,说去找衣服给他穿。孟留真脱得光不溜秋,站在墙头下,脚踩着榕树的种子。四五更天,月亮还非常亮。
冷水浇在身上跟刀子一样。
他只能呆在这,乖乖洗澡,总不能光着到处跑。
孟留真从井里打了几桶水,打湿身体,等到渐渐适应严寒,才敢举起水桶把往头上浇。这无异于是种酷刑,他冷得直哆嗦。
姜雨坐在一处横斜的枝头上,隔着稀疏的叶子望去,能看到孟留真这幅惨样。隔着座墙头,水声稀里哗啦。湿哒哒往下滴水的头发,肩膀的线条,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起伏的井水倒影着两条修长的腿。姜雨扫一眼,收回了目光。
听到那边冻得嘶声喘气,她不由得眉毛倒竖。有这么冷吗,喘得跟什么似的。脏就用力洗,还要她准备花瓣热水给他泡澡吗?真矫情,她越听越烦。好半天孟留真才洗好,穿上阿狗送来的袍子。
他头发没擦干,滴着水。
“饿不饿?”阿狗问道。
孟留真摇摇头。
阿狗道:“那去睡会吧。”
孟留真环顾四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狗没好气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让你睡就睡,别废话。”
孟留真只好往屋里走。
阿狗在背后凉凉道:“警告你啊,以后别瞎跑。村子里三层外三层,全包起来的。这次碰到五爷算你走运。要碰到别的人,尸骨都没地找。”
孟留真顿了顿,没吭声。
阿狗把门带上,孟留真听着动静,咿咿呀呀像是木栓。三姑奶奶没有上大铁链子把他锁上。他心里不由得松一口气。他摸黑躺下来,心里无悲无喜。空气里也弥漫榕树叶子的味道,被褥还算干净。他横竖睡不着,就这么睁眼躺到天亮。外面鸡鸣三声。日光从窗柩中钻进来。
屋里头并没有几样像样的陈设。
比竹楼还简朴,称得上家徒四壁。床底下几个大木箱子结了蜘蛛网,不知道装着什么。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脚步停在门边。他伸出手,试着推门,门忽然开了。姜雨提着食盒正要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孟留真下意识后退半步。
姜雨看到他脸上红肿的巴掌印。
打开食盒,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桌上。姜雨递给他一双筷子,“吃吧。”孟留真迟疑地接过筷子。两人坐在一块吃面,非常自然的画面,像是在竹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孟留真等着三姑奶奶兴师问罪,可她什么也没说。
孟留真的筷子戳到碗底的荷包蛋。
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
姜雨忽然道:“还疼不疼?”
孟留真道:“什么?”
姜雨道:“脸。”
孟留真碰了碰,感觉有点麻。
“没什么事。”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扇过,连反应都忘了。三姑奶奶羞辱他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他要动气,早就给自己气死。
“我等会去拿点药。”
“不必了。”
“还是涂点吧。”
“不用。”
“破相了,多难看。”
孟留真埋头吃鸡蛋,不想接这种话。
姜雨见他爱吃,将自己碗里的鸡蛋也拨到他碗里。孟留真拦着筷子,护住碗,道:“不用了,我吃饱了。”姜雨却瞅准空挡,硬拨过去,“吃吧。”
孟留真道:“我真的不要。”
姜雨随口道:“不要倒给狗吃。”
孟留真无言以对。
躺了半宿,他试想过,三姑奶奶究竟会怎么对待他。打骂都用过了,关也关过,再生气,要他一条命,也无可奈何。他承受过那么多恶意和怒气,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可谁知道三姑奶奶翻脸比翻书还快,竟全然不计较之前的事,对他来献殷勤。
这让孟留真有点混乱了。
他看着她,心里有点发毛。
姜雨道:“中午想吃什么?”
孟留真道:“不知道。”
姜雨道:“我让他们送过来。”
孟留真问道:“我可以出去吗?”
姜雨道:“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不许出去。”
孟留真不说话了。
还是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他白折腾这么久了。
孟留真发自内心想叹气。他经历这么多,成熟了不少。能晒太阳,算是一种进步,总比闷着发霉好。吃完早饭,姜雨离开。她没有交代自己去做什么。孟留真也没问。等她走后,他搬了把椅子在院里晒太阳。暖洋洋的天气,他一天一夜没睡,很快打瞌睡,变得昏昏沉沉。这古旧院子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好像他能一直躺着,躺到老死。
晌午过后。
几块石子惊醒了他。
孟留真懒洋洋的,没有动弹,他看向石头飞来的墙头。那儿趴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鬼头鬼脑的样子,眼睛大大的,十分机灵。
“开门呀,哥哥。”小女孩道。
“你们是谁?”
“姜姐姐让我们来送饭。”
姜姐姐?孟留真乍一听,没反应过来。他缓缓闭上眼睛,猛然意识到姜姐姐也许指的是三姑奶奶。姜雨二十出头,还很年轻,但她那个老成土匪做派实在很难想象有人管她叫姐姐。孟留真发了一会儿呆,石子掉个不停。
“快开门呀。”小孩们吵个不停。
孟留真只好起来开门。
他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饭。
小孩们送的是农家熏的腊肉,还有一份绿油油的鲜炒菜心。配一碗大米饭,色泽诱人。孟留真闻到诱人的饭菜香,也不自觉咽口水。小男孩道:“这是我娘做的,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