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喜事
孟留真淋雨发过一次高烧。
他病愈后,并未同任何人提起箱子的事,老管家说钥匙拿回来了,他只回了句知道了,再无别的反应,仿佛不在意箱子的东西了。
他照旧往返老宅和铺子之间。日子苍然流水,雁过无痕。每日核查完账目,夜半准时入睡。睡不着,强迫自己闭眼,清空脑海中一切杂念。他从空茫的意识大海中构建出一座庞大的冰山,冰山底部有个浑然天成的空腔,仅容一人藏身。
他想象自己待在那里。
那里很安静,永远不会有人来。
老宅一天变得比一天热闹。下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未来夫人,兴致勃勃。孟家多年不曾添过新人。有了新夫人,孩子也不远了。添丁家口,兴旺指日可待。孟留真看到成箱的红绸,才知大哥议亲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
孟老爷相中了一户茶商的小姐。
孟尚谦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事顺理成章定了下来。似乎加起来没有一个月的功夫,就开始筹备三媒六聘,交换庚帖,定下良辰吉日……快得让人始料未及。孟留真每日都会在家里看到新的东西,忙碌不停的下人,还有容光焕发的父亲。
一切只为了迎接那素未谋面的新妇。
每个人都很期待。
孟家有喜,许多年没出过这么值得庆贺的喜事,排场不是一般大,筹备期便热闹了半个月,几乎用光店里储备的红绸。八擡大轿,十里红妆,上百擡嫁妆。成亲当日摆了七八十桌席面,十里八乡的、沾亲带故的都来喝喜酒。
身为新郎官的孟尚谦反倒很平静。他做什么事,都有种例行公事的严肃谨慎,办砸了会发作,办好了是理所当然,也不会因此高兴起来。孟留真目送他骑着大马,被花团锦簇的迎亲队伍送出去,不知大哥今日娶妻,心中可欢喜。完全想不起大哥上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好像孟尚谦从未在人前流露出开心喜悦。
从来一丝不茍,滴水不漏。
孟留真跟在孟老爷身后,与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周旋寒暄。他说着心不由己的话,脑子却走了神,想起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迎亲队伍回来得比预定时辰晚了一些,差点误了吉时,说是街上有些堵。
孟留真冷不防冒出个荒谬念头。
大哥的队伍,该不会被土匪劫了吧。轮回般的臆想从天而降,将他震了个粉碎。然而过了半个时辰,吹吹打打的动静从墙外传来,花轿抵达的孟府。什么都没发生。众人如潮水涌出去看新娘子,唢呐声叫嚣着冲向云端,屋内只剩下孟留真一人。
风吹着梁上悬挂的红绸,吹过他空洞的心。他脸上还挂着笑,只是随那热闹欢喜的起哄声,融化,蒸发。不知道在失望什么。在一场巨变中,那颠覆宿命的厄运或好运都离他远去,伴随深入肺腑的痛楚,还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狂喜,都沉入记忆,腐烂于心,灰飞烟灭。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劫持过,还是一场曲折离奇的梦。
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那样无法抓住的存在?让你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
新人进了门,鞭炮炸得连天响,一堆人乌泱泱沸水似的倒灌进来。孟留真有些坐不住,想回房去。仆从注意到逆着人流往里走的二少爷,忙道:“二少爷不是一向最喜欢热闹吗?怎么不出去观礼?”
孟留真道:“我有些头晕。”
仆从道:“待会开席了,老爷看见您不在,要生气的。”
孟留真搪塞道:“我等会再出来。”
仆从又说了些什么,鞭炮太响。他也没听清楚,穿过堂屋,自廊下夹道穿过直抵后院,绕过假山池子几株高大的松树,这才将喧闹声抛之脑后,稍感平和。他独自静坐了一会儿,望着池底锦鲤。水中倒影葱郁,或是一阵礼炮响起,便震出几圈颤巍巍的涟漪。锦鲤躲在草根底下不出来。
孟留真本想回房去,又怕父亲见他不在,差人找到房里,把他拎出来。索性躲在这儿偷一会儿闲。那些人一时半会估计找不到。他暗自心想,反正大哥娶妻没有他也是一样的。
他掐着花蕊,一颗颗掷向水面。锦鲤浮上来偷吃,时不时被礼炮的动静吓跑。
谁也不知道成亲为什么要放那么多炮仗。他琢磨着乱七八糟的细碎念头,渐渐从方才压抑的情绪中缓过来。
不知不觉,时日过半。
前厅应该已经拜完堂,开了席。没有人来找他。孟留真正思考自己是回前厅还是后院。忽然一个人影从假山后头冒出来。那是个胖子,喝醉了酒,晕头转向到处乱看。孟留真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被酒气熏得反胃。
胖子踢了一脚石头,道:“这什么鬼地方?”
孟留真道:“你迷路了吗?”
胖子道:“我找茅房,有人说往这儿走,怎么鬼打墙了。”
“你从这边穿过去,右转,就能找到。”
孟留真没见过他,猜是女方的客人。胖子顺着他的手势看了一眼,有点不耐烦。“算了,懒得走。孟家都成空壳子了还住这么大一座老宅。”说着他随手解开裤腰带,把尿撒在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