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荆请罪
老管家向孟留真传达了老爷的意思。
孟留真清楚,父亲失望透顶,已经懒得责怪他了。
这场闹剧后,他们将从不公开示人的烂账一笔笔摆在他面前。从生丝翻船,桑树林起火,到织工闹事,老主顾坑骗……
无数大事小事,串联起孟家绸缎生意由盛转衰的经过。从孟老爷将生意交到孟尚谦手里,这一切便初现端倪。
和潘家联姻是破局的关键。潘家想买下他们家几座土壤肥沃的桑叶山,改种茶叶,作为回报,潘家将投钱救活那些已经停产的织布坊,让他们重新生产绸缎。
孟尚谦已经谈下一笔南洋大单,收到定金。只要这批绸缎织出来。孟家就能缓一口气,徐徐图之,想办法东山再起。以姻亲为纽带,交好互利。潘家也得到了想要的。这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孟留真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看完了那些烂帐。他从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父亲和大哥的所作所为,但并不能完全茍同。孟家今日局面,归根结底,是因盲目扩张失败。父亲迟暮之年雄风不减,想着把生意扩大一倍。他跨出去一大步,后头马车上的人全甩飞了出去。大哥竭力想把大家抓住。他确实也抓住一部分,但自己却掉了下去。
在结亲之前,他或许一辈子都看不上潘雄那样的人。却也不得不碍于形势,娶他的妹妹,与其周旋。这是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他必须救活孟家。
所以,潘雄灌他酒没关系。
娶妻是否合意也没关系。
他不在乎。
大是大非面前,个人意志无关紧要。孟尚谦如此深谋远虑,忍辱负重,为大局着想。因此作为反面对比,孟留真毫无征兆的发狂变成了一件难以承受的事。他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轻重不分,冲动鲁莽,铸下大错。虽然潘姑娘决心留在孟家,但潘雄被打伤,放话说与孟家势不两立。
父亲没有惩戒孟留真,只是让他想办法自己去潘家挽回一切,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老管家奉老爷之命,将那句“做不到也就不配当孟家人”复述了一遍。这话杀人诛心,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法消解话中藏着的刀锋。
孟留真闻言,沉默了很久。他最后道:“父亲是不是忘记了,其实我原本不姓孟。”
老管家道:“二少爷别说气话。”
孟留真道:“告诉父亲,我会弥补自己犯的错,让潘家跟我们合作。”
“二少爷打算怎么做?”
“我去潘家走一趟。”
……
潘家老爷英年早逝,膝下一双儿女,年龄差了十来岁。潘大公子骄奢淫逸,纵横商场多年,在外头颇有手段。唯独对自家老母亲和小妹妹没脾气,有求必应。
潘姑娘自幼千娇百宠,天真烂漫,出落得亭亭玉立。到出阁年纪,一眼相中孟尚谦,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潘大公子无可奈何。
孟留真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潘雄仍旧一肚子火气,在孟家吃了哑巴亏。妹妹又不肯回来,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愤恨交加,天天砸东西。下人们都提心吊胆,生怕触霉头。亲朋好友都不敢登门说和。
孟留真一来,便有门房通报当家人。潘雄料定孟家必然有后手,为了后头合作,不惜送上门来受羞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潘雄不打算给他们台阶下,说了句“让他滚”,连面也没露。
孟留真吃了个闭门羹。
门房对他好一通奚落,冷言冷语。
“我们大公子生着气呢,回去吧,别来找骂。”
“见不到他我不会回去。”
“请便!”
孟留真也不言语,就在潘家大门前席地而坐。
门房一看愣了,人来人往,多打眼。不请他进去,他怎么还坐上了?门房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看见他实打实坐了两个时辰后。赶紧回去禀报大公子。潘雄说:“打他一顿,扔到街上。”
他宠爱的一个机灵小妾忙道:“您千万别上他的当。他故意的。”
潘雄道:“怎么说?”
小妾道:“这事原本是他们孟家不占理。他带着礼物来,咱们把他打个半死。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潘家欺负人,闲话传来传去,就不占理了。他是想故意激怒咱们,被打一顿,扯平了。再装出冰释前嫌的模样来。”
潘雄想起孟尚谦,道:“又来玩苦肉计。”
小妾道:“上次您打了姑爷,小姐才跟您生气。这回咱们千万别上他的当。”潘雄思来想去,小妾所言有理。
于是孟留真相安无事,静坐到下午,引来不少人侧目。潘家始终大门紧闭,没给他一个正眼。想必孟家少爷娇生惯养,坐一天没吃没喝,晚上必然会走。谁知孟留真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水壶和干粮,饿时对付吃两口,晚上有过夜的准备。他打持久战,早料到会有现在。
他幕天席地,就靠在门口的石狮子底下。
潘雄气得连晚饭砸了。
“好啊,当我是吃素的。”
这会街上没人围观,正好往死里打。他摩拳擦掌,吩咐人抄家伙,“把门口那狗东西拆散,埋了!”机灵小妾赶忙拦住他,“人人都看在他在孟家门睡觉,第二天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怀疑我们。”
潘雄道:“他自己找死。”
他就不信了,自己能孟留真给制住。
小妾眼见拦不住,便道:“别呀,外头动手多惹眼。万一他鬼哭狼嚎,惹来非议,更加不好。我给您出个主意,干脆请他进来。他要是怕了,不敢,就不能怪咱们潘家失礼。他要是敢来,您关上门,怎么教训他,都方便。”
潘雄听了这番话,点点头:“有道理。”
还是女人心细,想得更周到。
“我们大公子请您进去。”
“多谢。”孟留真收拾行囊,不卑不亢。他跟随仆从指引。走进陌生的潘园,所见楼阁开阔,金碧辉煌,财大气粗。
“胆子够肥,还敢进来。”潘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敲在掌心。
“我来赔礼道歉。”孟留真道。
“礼呢?”
孟留真双手呈上。
潘雄走到他面前,撇了一眼,冷笑。擡手掀翻,他用脚踩着锦盒,直接踏扁。孟留真望向他。
“你把我打得头破血流,赔个礼,就想了事?”
“是我一时冲动打了你,你有火气,冲着我一个人来。这与潘孟两家无关。我父亲和大哥都敬重潘家,命我负荆请罪。我诚心前来,还望潘大公子高擡贵手,谅解我的过失。”
“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尽了,我说什么呢?早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何必低三下四求人。你们若有骨气,不仰仗我们潘家,我还高看你们几眼。前倨后恭,令人发笑。”
“潘大公子教训的是。”孟留真平静道。
潘雄大喝一声拿下,几个仆人上前来,将孟留真控制住。孟留真并没有挣扎反抗。潘雄道:“打他一百棍。”有人擡板子,把人按上去。得让人家除了这口恶气,才能谈
孟留真一副认命的样子,看得潘雄有些窝火。
一百棍下去,人不死也残废。
孟留真道:“如果你能消气,我不反抗。”
潘雄道:“我成全你。”
棍子还没落下,他脑子里又冒出一个新的主意。反正人在他手里,一时半会跑不掉。潘雄道:“等等……”他擡起手,众人又将孟留真提起来。潘雄道:“你大哥我已经打过了,没什么意思。换个玩法,这样,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孟留真道:“你还是打我一顿算了。”
潘雄道:“嫌丢人?”
孟留真道:“我以后不会给任何人下跪。”
潘雄道:“来赔礼,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谈别的。”
孟留真道:“我来潘家,只是为了尽我对孟家最后的义务,不是来跟你求饶。你可以打断我的腿,甚至杀了我。但无法逼迫我屈服。因为我不后悔打了你,你的确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