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始终低垂着铅灰面孔,似乎永远都湿漉漉拧着水汽。
仰光造船厂,昔日南洋明珠,此刻却更像一具暴露于风雨中的巨大残骸。
碎裂水泥块东倒西歪,扭曲如死亡触角的钢铁骨架半沉半浮在昏黄泥水里。断裂的龙门吊悬臂,森森然指向灰蒙蒙的天穹。
厂区角落里,一群人围拢在一张摊开的工作台上。
雨水顺着残破顶棚的缝隙流下,一滴,两滴,不断落在图纸粗糙的毛边上,洇开一团团模糊的水渍。
图纸上,一处关键零件被老工程师陈国华用红蓝铅笔圈出又圈出,几乎被洞穿。
“陈工,”年轻的工段长张阿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油灰,声音沙哑干涩,“库底彻底清空了,跑遍全仰光能找到的破铜烂铁也翻烂了,就差这些个铁疙瘩……”
他用手指重重戳向图纸上被反复圈点的地方,“精密仪床!齿轮组的精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差一丝,满盘皆输!这是造船啊!造个铁疙瘩屁用没有!”
围在四周的工人们或蹲或站,衣衫皱巴巴沾满油污的脸上无一例外刻着茫然与倦怠。
机器低伏沉睡,整个船厂只剩雨声单调滴答,没有这些核心部件,图纸不过是一张无用的废纸,他们纵有浑身力气也无处使。
陈国华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刻满了疲惫的深痕,浑浊的目光缓慢地划过每一张写满期待的年轻面孔。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目光黯淡下去,重新凝聚在红蓝线条所描绘的结构图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冰冷的符号,榨出哪怕一丝可能性。
花白的头发粘在前额,手指深深陷入发根,抓挠着无能为力的煎熬。
沉重的叹息在胸膛里翻滚,终于嘶哑着喷出来:“……我们……我们真的……”
“快!来一队人和我去拉机器去,宋长官托人搞来了机器与不少配件!”
众人闻声愕然回望,新任的造船厂厂长顾言身形挺拔,正踏着泥水向他们走来。
他身上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粗布工装,却依旧显的非常精神,他没看图纸,也没看垂头丧气的人群,视线径直越过众人头顶,投向了码头方向那片被倾盆大雨笼罩的昏黑轮廓。
“陈工,牛工,还有大家伙儿,”他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实,却在绝望的雨声中激起微澜。
“跟我去码头,东西……运到了。”话语简洁。
“什么?码头?运到什么了?”张阿牛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陈国华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有出声,他沉默地抬起满是褶子的眼看向顾言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哗啦啦!”所有人全部站了起来,全部向着不远处跑去,很快黑夜中十几辆披着厚重防水油布的卡车,如同静默的钢铁巨兽,突兀地蛰伏在码头边缘。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油布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噼啪”闷响,雨水冲刷而下,几个沉默的身影站在车边守卫着。
张工径直走到其中一辆卡车的尾部,抓住沉重油布的一角,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在冷雨寒风中紧绷着、写满惊疑的脸。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咸腥水汽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