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闻言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晨光:“那可巧了,我们往南,你往北,说不定哪日在同一片桃林里歇脚呢。”她挥了挥手里的剑,红绸剑穗划出道暖红的弧线,“路上要是遇见个总对着桃树发呆的人,记得告诉他,有把断剑等了他三百年。”
老者也跟着笑,木杖在石板上轻轻点了点,杖头的莲花又舒展了些:“要是看见河边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在采莲蓬,替我问问她,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她总爱把莲蓬子塞进口袋,说要留着种出满塘的莲。”
肖飞笑着点头,把油纸包往侧袋里塞得更紧些。忘忧草的叶片蹭过轮回树的新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着灵溪曾唱过的童谣。那首童谣灵溪总唱跑调,却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陪着他熬过了最疼的伤。
踏上征途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离开忘川时,孟婆递给他汤碗的模样。新绿的汤液里映着轮回树的影子,孟婆的白发垂在汤碗边,像落了场永远不化的雪。“汤不是用来忘的。”她舀起一勺汤,汤水在勺里晃出细碎的涟漪,“是让你把那些沉在心底的石头,变成能揣着走的暖玉。”当时他不懂,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怎么可能变成暖玉?此刻指尖触到行囊里的莲子壳,才明白时光真的有双温柔的手,能把最硌人的棱角,都磨成温润的模样。
往北走的路渐渐离开村落,田埂上的稻草人越来越稀疏,帽檐下的红绸却依旧在风里招摇,像面小小的旗帜。肖飞走得慢,他想把这人间的烟火气多留些在记忆里——孩童追着蝴蝶跑过田埂的笑声,妇人在河边捶打衣裳的木槌声,老汉赶着牛走过石桥时的吆喝声,这些声响在忘川河畔是听不见的,那里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像首没有尽头的挽歌。
晨光漫过他肩头时,行囊里的物件开始轻轻碰撞:荷叶画的纸角蹭过莲子壳,发出簌簌的响,像风吹过麦田;剑穗碎布缠上轮回树叶的纹路,带出细微的摩擦声,像红绸拂过琴弦;忘忧草的叶片偶尔从侧袋探出来,扫过他的手腕,像只轻巧的蝴蝶停了停又飞走。
他想起少年药郎说的“梦里都是暖的”,忽然觉得此刻不用等梦境,行囊里的声响就像无数细碎的话语在耳边萦绕——灵溪在桃树下笑着喊他的名字,声音里总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墨尘挥剑时说“别怕,我在”,语气沉稳得像山;摇光拨着琴弦道“这泛音得记着,少了就不完整了”,指尖划过琴弦的震颤都清晰可辨。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比任何仙乐都让人安心。
走到日头偏西时,路面忽然染上淡淡的桃粉色。不是晚霞的绚烂,而是种浅浅的、带着透明感的粉,像有人把桃花瓣碾碎了撒在路上。肖飞抬头,发现前方的荒原上真的立着片桃林,只是花叶都透着半透明的质感,像用晨雾织成的,风一吹就会散开。林边的茅舍冒着炊烟,烟囱里飘出的烟圈在风里打着转,竟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女子身影,红衣长发,像极了记忆里的灵溪。
他放慢脚步,听见行囊里的轮回树叶忽然亮了起来,叶纹里的五界微光顺着叶脉流淌,在他掌心映出片小小的人界景象——正是这片荒原,只是画面里的桃林更为繁茂,茅舍门口站着个穿红衣的姑娘,正踮脚往晾衣绳上挂着什么,红绸发绳在风里飘得欢快,绳尾还系着颗小小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当作响。
“肖飞?”
熟悉的声音从桃林里传来,带着点沙哑,像蒙尘的玉被擦拭干净,露出温润的底色。肖飞猛地抬头,看见那模糊的身影正朝他挥手,红衣在暮色里像团跳动的火焰。行囊里的物件突然剧烈地碰撞起来,荷叶画的纸角被风掀起,露出背面少年补画的小小人影——一个背着行囊的男子正朝着桃林走去,手里攥着片荷叶,荷叶上还沾着几粒泥土,像刚从忘川河畔摘来的。
他忽然想起雅玲说的“荷叶生在水里,却向着阳光”,想起自己在忘川河畔无意识刻下的名字,石面上的刻痕被河水冲刷得越来越深,却始终清晰;想起孟婆汤里映出的那些温柔面孔,灵溪的笑,墨尘的背影,摇光的琴弦,还有忘川河底那些闪着光的名字。原来所谓寻找,从来不是找到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带着他们留在记忆里的光,继续走向下一段旅程。就像轮回树的新枝,总要带着旧枝的养分,才能伸向更高的天空。
肖飞笑着扬了扬行囊,帆布带勒得锁骨的疼又清晰起来,这疼痛让他确信此刻的真实。他朝着桃林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桃林里那道身影渐渐重叠,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染成一片。行囊里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荷叶画的簌簌声,剑穗布的摩擦声,莲子壳的碰撞声,忘忧草的沙沙声,还有轮回树叶里五界微光流动的轻响,混在一起像无数温暖的名字在齐声说:
“往前走,我们都在。”
风吹过荒原,卷起几片半透明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行囊上。轮回树的新叶在行囊里轻轻摇曳,叶纹里的五界微光愈发明亮,人界的赭黄里升起了炊烟,仙界的莹白中飘过了流云,魔界的暗红上跃动着星火,妖界的翠绿间穿梭着生灵,灵界的银蓝里闪烁着星辰。仿佛整个五界的生灵都在这一刻,朝着这片桃林,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肖飞的脚步没有停,他知道这片桃林不是终点。就像女子要去南山寻找三百年前的桃林,老者要去河边寻找梳双丫髻的姑娘,他的旅程也才刚刚开始。行囊里的物件会随着旅程增加新的伙伴,或许是片魔界的熔岩石,或许是片妖界的藤蔓叶,或许是颗灵界的星子碎屑,但无论增加什么,那些最初的记忆永远都在,像轮回树的根,深深扎在五界的土地里,支撑着新枝不断生长,伸向更远的地方。
他走进桃林时,红衣身影转过身来,脸上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肖飞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又拍了拍肩上的行囊,朝着那道身影伸出手。晚风穿过桃林,带来远处河流的气息,像忘川河的水,却又带着人间的暖意。
行囊里的轮回树叶轻轻颤动,叶纹里的五界微光,在暮色中亮成了一片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