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自里斯本离港,向西劈开大西洋的万顷碧波。
海风鼓满了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的三角帆,帆布绷紧,发出猎猎声响。风也吹动着恩里克王子的头发,他站在自己旗舰的甲板上,身后,特茹河口熟悉的轮廓正被海雾与距离一点点吞噬,最终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眼前,是无边无际、令人敬畏的蔚蓝。
那个东方君主,朱高煦,在他的脑海里投下了一颗惊雷。那番关于王权与神权、关于教宗与什一税的言论,如同魔鬼的低语,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动摇着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一切认知。可也正是这个“魔鬼”,向他许诺了一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新世界。
财富、荣耀、以及摆脱卡斯蒂利亚阴影的未来。
恩里克攥紧了船舷的栏杆,冰冷的木头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他必须亲眼去见证。
航行的日子单调而漫长。葡萄牙水手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好手,但他们习惯的是沿着非洲海岸线探索,陆地永远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而现在,他们驶入了一片彻底的未知。
数日之后,当金色的晨曦第一次泼洒在海面上,瞭望手嘶哑的吼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前方!陆地!”
恩里克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扶住船舷,整个上半身都探了出去。他身后,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引爆,葡萄牙水手们炸开了锅,一片鼎沸。
“是岛!上帝啊,这么快就……”
“赞美圣母!我们发现新土地了!”
“我就说这条航线是对的!”
恩里克没有理会身后的喧哗,他只是死死盯着海天尽头那条纤细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翠绿轮廓线。他以为这会是一次艰难的、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才能看到成果的远航,可这才几天?
随着舰队不断靠近,岛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忽然,一个水手指向岛屿的岬角,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一个人工造物的轮廓从岛屿的绿意中凸显出来。它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最终,一座高大的、由灰白色砖石砌成的建筑,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一座灯塔。
甲板上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那不是土著人随意堆砌的篝火台,也不是什么简陋的木质哨塔。那是一座结构完整、设计精良、足以抵御风暴的石制灯塔。灯塔的存在,意味着港口,意味着补给,意味着有一支常驻力量在管理和维护这里。
这个岛屿,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恩里克的心脏猛地一沉。他飞速在脑中计算着航程。这里距离葡萄牙本土并不算遥远,以卡拉维尔帆船的航速,最多也就一周的时间。可他的国家,连同整个伊比利亚半岛,乃至全欧洲最顶尖的航海家,都对这片群岛的存在一无所知。
而那个东方人,朱高煦,却早已悄无声息地在这里扎下了根。他甚至修建了灯塔,那姿态,就像在自家的后院点亮一盏灯笼,为他自己的船队指引回家的航向。
他原以为朱高煦只是一个携带着东方财富与力量,偶然闯入欧洲棋局的强大过客。现在看来,这个人的棋盘,根本就不在欧洲。他早已在大西洋这张更大的棋盘上,落下了不知多少颗棋子。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由十五艘大秦船只和十艘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组成的混合舰队,浩浩荡荡地驶入了一座被命名为“一峰岛”的港口。
码头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被海风和烈日侵染成古铜色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他身着大秦官服,腰板挺得笔直,身后站着一排排精神饱满、队列整齐的水手。港口上空,一面绣着双头鹰与日月龙纹的旗帜正迎风猎猎作响,那陌生的图腾让所有葡萄牙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
“末将黄一峰,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朱高煦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一峰,干得不错。我离开这四五个月,你把这里收拾得比走的时候更像样了。”
黄一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憨厚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后那些满脸震惊的葡萄牙人,以及他们小巧的帆船,然后中气十足地开口。
“殿下洪福齐天,连带着这岛上的天气都好了不少。前阵子还阴雨连绵,您这一回来,立马就晴了!我敢打包票,只要殿下在,咱们这儿以后肯定风调雨顺,出海的弟兄们都能满载而归!”
朱高煦听了这话,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没接茬。他侧过身,向身后跟上来的恩里克介绍道。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葡萄牙的恩里克王子,和我一样,是个热爱海洋的冒险家。你们打个招呼,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的是。”
黄一峰的视线转向恩里克。他没有欧洲平民见到王子时那种天生的谄媚或是紧张,只是平静地伸出手,脸上露出微笑。
“王子殿下,幸会。”
恩里克有些迟疑,但看着对方坦然的姿态,他还是伸手握了上去。对方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充满了力量。
简单的寒暄过后,船队开始在岛上进行补给。
恩里克亲眼看着一筐筐新鲜的黄豆、一桶桶清澈甘甜的淡水、还有大块熏制好的肉干被运上自己的船。他走在码头上,这里的港口设施完善得令人心惊。坚固的栈桥,宽敞的仓库,排列整齐的营房,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船坞,几名工匠正在里面敲敲打打,对一艘受损的船只进行维修。
这根本不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这是一个功能完善、自给自足、可以支撑一支庞大舰队长期活动的前进基地!
短暂休整两日后,舰队再次起航,向着更加广阔的茫茫西方驶去。
恩里克站在自己旗舰的船舱里,摊开随身携带的羊皮纸航海地图。他用炭笔在葡萄牙西边那片空白的海域上,颤抖地画下了一个群岛的大致轮廓,然后在旁边重重地标上一个问号。
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被一个来自世界另一端的人抢了先。
葡萄牙必须加快脚步了!
他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任由带着咸味的海风吹动他的斗篷。他眺望着前方那艘巨舰平稳航行的轮廓,内心那股对海外探索的狂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彻底点燃。
葡萄牙,一定要成为欧洲航海的王者!
时间,在单调的航行中一天天流逝。
一个月。
一个半月。
两个月。
大西洋的广阔与单调,超出了所有葡萄牙水手的想象。最初发现一峰岛的兴奋早已被无尽的蓝色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怀疑、恐惧和焦躁。
船上储存的淡水开始散发出异味,硬得能砸死人的面包也变得更加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