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第62章
其他人看着沈岭从欣喜变得疑虑重重的表情, 不由得问,“怎么了大哥?是不是这马有问题?”
“我问你们,”沈岭看向卢虎、卢豹, “你们究竟在哪里发现的这些马,当时这些马的周围都有什么,可碰到过什么人?”
沈岭的神色着实算不上多好,二人嗫嚅着, 把从破庙出去找食水的见闻详细讲了一遍。
“……然后就看到树上拴着这几匹马, 我和卢豹估摸着,马主人应该和我们一样,是去附近找食水去了,大概是觉得不会有人接近, 也没留个人看着……”
“我们还看到不远处有火光, 约莫着还有人在附近歇息,听声音应该有很多的样子。”
“我们担心动静太大会引来别处的人,就先试试看能不能接近这几匹马,没想到这几匹马竟然一声也不吭,我们凑过去,它们还闻我的手!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像这种放在路边还没人看着的东西, 不拿就是损失啊!所以我们就给牵回来了……”
沈岭捏捏额角,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但问题就是……
阿琅的这三匹宝马, 极通人性,识人识途都快, 卢家兄弟一出现,它们大概是觉得这是阿琅的授意, 所以一点儿也没抗拒,就由着他们把自己给牵走。
怪不得抢过来都不反抗的……
这根本抢的就是他媳妇儿啊!
沈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你们现在仔细看看这几匹马,眼熟吗?”
兰执三人狐疑的绕着三匹马仔细看了一遍。
眼熟。
卢虎邦邦捶自己的脑袋,“大哥你说……现在去向嫂嫂认罪,还来得及吗……”
……
“应该还来得及。”
虞欢半蹲在地上观察失去三匹马的空地上那几串还算规律的脚印,“贼人不多,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把点雪它们弄走,想来是给它们下了迷药,马走不了多远,他们更走不了,现在一定还在附近。”
说着,她站起身,对随后赶来的劲装女子道,“劳烦律娘子借我些人手,我去把马救回来。”
律春君手握马鞭,爽利地道,“人手都没问题,这样吧,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说来也是她疏忽了,她队里的马匹和这位王娘子的坐骑犯冲,放到一处就要打架,这些马还都拉着车子,一时也不好先解开,还是王娘子说,自己的坐骑可以拴到稍远些的僻静之处,只要找人时时看着就好。
没想到方才她们叙旧的功夫,手下人清点货物竟出了岔子,一时没有顾上那边,这才让偷马的贼人钻了空子。
律春君想到这里,又对虞欢说,“唉……说来也是我不好,害你丢了坐骑,等这件事儿了了,我商队里的东西随你挑,算是我弥补此番过错。”
“我怎么会怪律娘子呢,”虞欢坐上一匹临时拉过来的马,“实在是偷马贼可恶,等找到他们,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通!”
一行人马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往破庙那边追去。
没一会儿,就看到破庙空地之外站着几个人,还有三匹高头大马,马也不知被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定在原地,看起来马身很稳,不像被下了迷药的样子。
“小贼看刀!”律春君当先带着手下人冲了过去。
破庙那儿的几个偷马贼手无寸铁,乍一见到这种架势,闪身就躲,看身形倒是灵活的很,也很会找掩护的地方,被律春君这么带人从马上攻击,竟也能讨到便宜。
虞欢则趁着这个功夫,带着自己的女官奔向乌骓马。
“点雪!过来!”
一声轻叱,跟着又响起一道独特又清越的哨声。
乌骓马认出是自己的主人,嘶鸣一声算作回应,撒开四蹄向虞欢奔去。
待跑到虞欢近前,乌骓马低头靠近虞欢的手边,讨好的蹭蹭她。
另一边的律春君见马已经回去了,便没再继续追着那几个泥鳅一样滑的偷马贼砍,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带人护在虞欢周围。
律春君:“这几人身手不错,但来头不明,恐怕有诈,还是先离开为妙。”
虞欢也点点头,调转马头,带着点雪等马往回撤。
不过在临走之前,她举起□□,一箭射在方才那几人所站之处。
同时扬声向着破庙那边道,“哪里来的小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姑奶奶的马也敢抢!下次若再碰上,这箭射的就是尔等项上人头——”
弩箭的力道不轻,钉在黄土地面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沈岭从断墙的掩护后走出来,心中回荡着十二万分的震撼。
万万没想到,她是这么找回马的。
飒爽!
厉害!
连放狠话骂人都这么好听——
不愧是一见面就敢雇人绑架他的阿琅!
眼见着虞欢一行就要打马离开,他连忙追出去,喊,“等等!阿琅!是我!”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虞欢猛地回头去看。
只见从刚才那座破庙里面追出一个人。
他从枝干错综的阴影里跑出来,不甚明了的月光落在他脸上,青年眉眼深邃,眸光在月色中亮如寒星,他只要盯住哪里,哪里的一切就会锁进他的视线里,偏偏他此时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欢喜,像荒原之上仰天而啸的头狼忽然低头去轻嗅身边一朵刚刚开放的花,稍稍冲淡了些许原本的攻击性。
是沈岭。
“保护娘子!”身侧的律春君一声令下,带来的手下重新亮出兵刃,指向来人。
虞欢连忙制止,“律娘子,请你的人放下兵刃吧,来的这位,他……是我夫君。”
说到最后,回想起刚才那一番打斗,虞欢莫名觉得有些难为情——前后两世,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沈岭给打劫了。
律春君同样满脸愕然,她先是让手下放下兵器,让出一条路来,然后默默打马挨近她一些,谨慎的问,“那刚才的偷马贼……”
她看得可清楚,刚才那破庙里只有四个人,所以此时这从破庙里追出来据说是王娘子夫君的人……
不会就是被她追着砍差点儿就被砍中了的……偷马贼之一……吧……
可真是,大水冲了破庙,自己人劫错了自己人。
虞欢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太尴尬了。
律春君这替别人尴尬的感觉袭上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往旁边让了让,尽量让自己和带来的手下存在感低些。
……
误会解除,听说燕都的义军正在追赶他们,律春君原本准备去燕都做桩生意的打算也跟着打消。
一大群人再次回到破庙中,点起篝火,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商量之后的打算。
“有件事你们或许还不清楚,”律春君眉头紧皱,“洛阳下了一道敕令,要将梁镇、武承镇两座军镇的百姓尽数内迁,这样一来就是放弃了这两座军镇,以后也不会再由朝廷拨给武承、梁镇两处粮饷,镇上官员也各有新的调令,他们已在前几日全部离开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武承镇和梁镇,在原本就因为战事而混乱的情况下,彻底成了无主之城。
“竟有这等事?”虞欢和沈岭对视一眼,心中暗惊。
自打他们随同义军进入燕州,期间虽也在关注各处动向,但朝廷敕令进不来义军占领的地界,有些消息要拐着好几道弯儿才能收到,因此除了禁军的行军动向以外,他们对其他方面知之甚少。
律春君叹了一声,“如今武承镇上人心惶惶,朝廷虽说了要内迁,却并未拨出安置费,大多数人家因此寸步难行,而且像绥远城这样的城池,前段时间因着流民一事,宅院的租赁费用一直飞涨,物资更是紧张,如今又加上内迁,更是让人无处容身。”
“……不怕你们笑话,律家现在同样处境艰难,我原想着凭王娘子这层关系,可以将生意放到燕都,没想到燕都竟然也生了乱,连你们这样有‘从龙之功’的人,都被逼出了城。”
气氛一时变得沉重。
虞欢看着篝火,出了一会儿神。
洛阳下敕令牵走两座军镇的军民,便是也选择放弃了这两个军镇的防御功能,将大燕边境线,人为的退至绥远城一带,如此虽说能省去两个军镇的粮饷开支,却也是个危险的信号。
虞晃应该清楚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却还是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他在洛阳的处境并不好,他还没能真正掌控住度支部——这座大燕国库。
甚至可以说,她当初捅他的那一刀,起了部分效果,将虞晃的实际控制范围限制在了京畿一带,
“律娘子,”想过这些,她打破这一刻的寂静,“你可知道,如今还留在武承镇的人家,共有多少?”
律春君想了想,“大概不足百户吧,只是还留下的也多是老弱,其他的青壮劳力,该走的差不多都走了。”
虞欢:“当初抗击兹虏,死守城门时,我曾承诺过大家,事成以后,答应给大家的钱,我一文不少,如今虽说兑现的晚了些,却也不算食言。”
律春君瞬间想起兹虏退兵那晚,王宅莫名而起的火光。
那时候镇上的人都说,他们夫妇二人得罪狠了县令,被蓄意报复,灭门了。那之后,未曾兑现的承诺自然只剩下了唏嘘。
“可这个时候回去……”镇上也没剩什么人了啊。律春君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虞欢笑了一下, “我知道,那些军户差不多都已经走了,不过也正如你所说,大家都没有钱,即使去了其他地方,生计也还是个难题,如果这时候有消息传到他们耳中,只要回镇上,就有钱拿,有饭吃,你说,大家会不会回来?”
“你这是要……”募兵?律春君觉得自己可能是猜对了。
虞欢看一看律春君,又看向沈岭,“既然已经有这么多支义军了,那么,再来一支,也没关系吧。”
说着,她伸出手,停在半空,等待着。
这无疑是个大胆的提议,但在乱世之中,什么决定都不算大胆。
沈岭毫不犹豫的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同意。”
律春君在脑子里飞速盘算一番,“王娘子是个有大抱负的人,春君深感佩服,只是春君资质平平,不知能为王娘子做些什么。”
律家虽然式微,但也算是士族,乱世里的士族加入义军,意味着什么,三人彼此都清楚。
虞欢郑重道,“我听闻律娘子执掌律家,是临危受命,更是接任家主不久就让风雨飘摇的律家重新安稳下来,律家商队在北境亦是无人不知,这份能力,世人少有。我虽是商女,于经商一道却是经验欠缺,若有律娘子助力,整合北境、琅琊商路,将来功成之日,‘平城律家’或可重回巅峰。”
虞欢在宫中时,曾翻阅天下士族名册,如今几家名望盛的,是陈郡谢、赵郡李、清河崔、汝南郑等,平城律家最风光的时候,只有大燕定都在平城的那些年,不过这对于律家来说,也足够了。
果然,律春君原本还在犹豫的神色,慢慢变得坚定。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探手出去,掌心向上,和虞欢击掌。
“王娘子果真知道该如何笼络人心,春君有时候不得不去猜,王娘子当真只是商女这么简单吗?”
商人重利,只要买卖划算,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但图谋天下这桩买卖……目前看来,并不划算。
可谁让这王娘子对她的胃口呢!
“律娘子说笑了。”虞欢很快转移了话题。
因着白日要赶路回武承镇,夜色已深,大家立即抓紧时间歇息,为之后的赶路养精蓄锐。
这座破庙虽然塌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也还算宽敞,大家彼此稍微挤挤,各自寻了个舒适之处歇下。
另有人在外看着火堆,轮班守夜。
虞欢睡不着,看沈岭还在外面,就也走出去,来到他身旁。
早春的夜晚,又是在人迹少有的荒郊,风声固然大,却已经没有了深冬夜晚的刺骨,深夜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天边,地上的火光反而成了它的陪伴。
篝火边摆着几块用来坐的石头,沈岭坐着一块,看到她过来,将另一块放得挨近自己,顺手又掸了掸上面可能存在的灰尘。
石块有些硬,也很凉,虞欢坐下来以后,先伸手靠近篝火,烤火暖暖手。
沈岭一直看着她,很多次欲言又止。
后来还是虞欢先问他,“又要回武承镇了,你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担心多一些?”
武承镇是沈岭的家,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之前他们出来投奔义军,沈阿姐他们出去躲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回到镇上,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吧,”沈岭这话倒不是敷衍,谁都有近乡情怯,不过他没想让话题留在自己身上,而是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问题,“阿琅,”他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关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元帅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静下来以后,虞欢也一直在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陈一羽能做出这种安排,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只等她进入圈套。
在他看来,女眷不过是一种依附,他不怕女眷无能的眼泪或者控诉,但他就不怕因此惹来沈岭这个得力部下的怒火吗?
还是说,陈一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黑吃黑的打算,今日之事,只是将这个举动提前的引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遇事不宜将问题揽在自己身上,千因万果,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根源只在陈一羽一人。
日后她定要找此贼报仇泄愤!
她于是语气平缓的,把自己接到帖子进入元帅府之后发生的事情,讲给沈岭听。
然后……
她听到沈岭起伏愈发明显的呼吸声。
她看到沈岭盛满怒火的眼睛。
在她说到如果当时自己进入前院却没能找到他时,她连在哪儿放火都想好了,坐在她身旁的人忽然大幅度的侧过身,拥住她。
隔绝早春的料峭晚风,挡住篝火里不断迸出的火星儿,他的手臂在收紧,但身体却仍小心的保持贴近她的幅度。
是一个克制、疼惜、自责、懊悔、难过、愤怒的……拥抱。
“你想杀了他吗?”沈岭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很低,但清晰,“他该死,我替你杀了他。”
虞欢微擡起头,下巴枕在他肩上。
他拥住她的姿势又紧又轻,让她下意识仰起头,能感觉到他传递来的温度,也能刚刚好看到头顶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似乎变得亮了一些,也圆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