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第65章
送别虞欢, 虞业若有所思的回到书房。
桌上放着近侍刚刚奉上的新茶,虞业端起茶来浅啜一口,然后擎着茶碗走到一面墙前, 仔细端详垂挂在墙上的北境地图。
从绥远城到燕州一带都被单独圈画出来,面积几乎占据半个北境,这是他所率的这支禁军平叛义军所收复的城池,如今也可以视为……他, 广都王, 虞业的,地盘。
现在的他,可不再是洛阳城里那个任人欺辱的无权皇子,他有得是计谋和手段!
他有兵——五万禁军。
有钱——琅琊公主献出的十万户食邑。
甚至还师出有名——传国玉玺在琅琊公主手上, 而琅琊公主相当于在他手上。
他颇为得意的喃喃自语, “琅琊啊琅琊……你可真是助力的东风,及时的雨。”
“只是你也要知道,怀璧其罪,有些东西,还是为兄亲手拿着才安心。”
“当然……看在你如此倾力助我的份儿上,我会为你留一具全尸的。”
……
暮色又沉几分,终于被染上来的夜色取代。
最后一缕夕阳彻底隐在夜幕下, 火树银花成了撕开夜幕的灯火, 继续照亮这座边陲之城。
那名表演者身前放着的盆子里已经堆了有一多半的铜钱,他仍然在卖力的打着铁花, 为自己赚取更多的盘缠。
虞欢看累了,神色有些恹恹。
沈岭见状, 问,“我们回去了?”
虞欢摇摇头, 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回去。
绥远城的街边虽然并不繁华,也不算多热闹,两人沿街走走看看,却并不觉得单调。
沈岭边走边对她说,“要是在十年……不,哪怕是在六七年前,你要是在,就能看到更多更好玩儿的。”
他指着刚刚路过的一个套圈小摊,语气里满是怀念,“胡人摆的套圈摊子是最有意思的,放出来的彩头大家都不怎么识得,全都是西域那边的古怪玩意儿。有一回我和兰执他们去绥远城卖新剥好的皮子,回来时就套了几次,我当时套到一面这么小的鼓——”
沈岭说着,双手在半空画出一个大概的形状。
虞欢看他比出来的弧度,宽度约莫有他的肩宽,猜测他说的大概是羯鼓。
随即听到沈岭继续说,“……两头大,中间细,鼓面蒙的公羊皮,鼓身描花,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那胡人说是什么……羯鼓?本来应该还有两只鼓槌的,他却非说要拿鼓槌去敲别的鼓,叫我用手拍也是一样的。我一想,反正都是套圈套中的玩意儿,有槌没槌一样敲,便没和他计较。那羯鼓的声音真不错,响亮亮的,可惜忒不禁敲,没多久鼓面就破了个大洞,再后来连鼓都不知道被丢去哪里了……”
说到后来不免遗憾,“如果早知道你会来,我当初就应该爱惜着点儿,没准儿还能留下来,给你再敲着玩玩儿。”
虞欢听他说着,跟着想象当时的情景:
十几岁的少年迎风恣意敲响羯鼓,大概是在敕勒川上,那里天地辽阔,牛羊成群,鼓声激昂,歌声嘹亮……
那个年纪的沈岭,要比她重生时候见到的年少的他要更挺拔一些,会有独属于那时候的新一份的张狂……
可惜,除非她再重生一次,再有一份新的契机,才能恰好遇见那个年纪的他了。
不过当下也不晚,她停住步子,拉了一下身旁沈岭的手臂。
她的手纤长,拉他的时候也没用多少力气,但当她的手轻搭上手臂,沈岭忽然感觉,他的衣服好像变的格外薄,阻隔不了一点儿,于是她手上的温度就好像顺着几层衣料一直浸润到他的肌理中,再沿着手臂攀到心口,钻进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他的步子下意识顿了一顿。
转头就看见她明媚的面容,看她眼中有因为他之前的话而生出的好奇,听到她说,“我们去那边的摊子看看吧?虽然那小摊老板不是胡人,但他说不定也有新奇的东西呢!”
其实这个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广都王府派来送他们回去的马车还在后面不远处徐徐跟着,他如今算是广都王麾下的人,从礼数上来说,不应该让王府的人久等。
但是,她刚刚主动拉他了。
回应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啊!”
这处套圈小摊周围的人还是有些多的,大多是看热闹,既看套圈人究竟会不会套中,也看套圈人套不中时那恼怒的神情。
沈岭在前面开路,很快穿过人群,带着虞欢来到前面。
这时上一个套圈的人刚刚愁云惨淡的退场,老板弯腰用钩子钩起地上散落的竹圈,手臂上还套着一大堆竹圈,拣完了竹圈,接着物色下一个能招揽的人。
看到他们上前,眼睛一亮。
先问沈岭,“郎君可要套几个彩头儿给夫人?我这儿的东西都是今年的稀罕玩意儿,都是孤品,套一样少一样!”
沈岭打量打量地上摆出来的东西。
新奇是新奇,但可不算多稀罕,只是这些摊贩惯会夸张,什么东西都能吹的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夫人来看看这件,”那老板又拿了一样东西向虞欢道,“我一见这位夫人,就觉得我这传家之宝有了可配之人,夫人请看这面镜子,这是从大月氏流传过来的稀世古镜,背面镶的七颗宝石来自西域的七个国家,喏,这颗最大最红的是龟兹国的,这颗蓝色的是精绝国的……这颗是尉犁……”
虞欢看着那面被小摊老板夸的天花乱坠的稀世古镜,也不过是一面做工花哨些的镜子罢了,甚至当那老板随手转动小镜子的时候,她还发现那镜面打磨的并不算光滑,照出的影子有些走形。
不过这种街边的小物件儿,较真就没意思了,她更想体验的,是套中东西的乐趣。
“老板,先来二十个。”
“好嘞!”小摊老板眉开眼笑,从套满了竹圈的胳膊上,数出二十个竹圈,摘下来,递给虞欢。
彩头儿是用一块有些年头的毯子垫着的,越是摆在前面的,越是个头儿大,越寻常;
再往后面摆的,逐渐开始变得精巧,烧的还算精巧的瓷盏,有着浓郁西域风彩绘的牛皮小酒囊,弯如月的匕首,成色还算不错的玉镯……
最后最后,是一只小小的金老鼠。
约莫指甲盖大,不说多惟妙惟肖,胜在它真的是拿黄金打造的。
不管什么时候,金子都是硬通货,这小摊老板居然敢拿金子当彩头儿,可见也是下了血本。
虞欢在距离方毯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那里有小摊老板事先画好的一道线。
周围的人又开始屏息观看套圈结果,小摊老板也笑呵呵的对虞欢说,“夫人尽管扔着玩儿,别有顾虑,有时候缘分到了,不管怎么扔都能套中。”
给虞欢打过气,老板接着拿话把沈岭架起来,“郎君也别心急,夫人要是套不中,还有郎君托底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尽管城中点起灯,又有月光照亮,这处小摊仍然陷在昏暗里,这无疑给虞欢又增加了一重难度。
不过虞欢神色自若,拿出一个竹圈,拎在手里掂量了掂量。
像这种地方的东西多半都被做过手脚,竹圈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如果不得其法,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竹圈也丢不远。
不过这难不倒虞欢,她在宫中时常玩投壶,准头不错,就算是逆着风,遮上眼睛,她也能精准的投中。
她算好距离,先丢出一个探探路。
第一只竹圈轻飘飘飞出,打着旋儿,最后套中前排的一个小木臼。
“诶!套中了!”人群中有人说。
虞欢往观战的沈岭处看去一眼,略一挑眉。
沈岭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
第二个竹圈同样轻飘飘的就近套中一件东西。
小摊老板抻长脖子盯着,脸上带出诧异,“夫人好生厉害。”
又撺掇,“近处的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儿,即使不在我这儿套中,出去也随处都能买了,后面那只玉镯很配夫人,夫人不妨试试?”
玉镯是在后面几排的,单凭这只竹圈,很难丢出那么远。
虞欢看了一眼小摊老板,心中了然,面上倒是配合,“好啊,我来试试。”
这次抛出的竹圈没能飞出多远,堪堪落在稍稍靠近方毯中间排的地方。
落了个空。
“哎呀……可惜了!”围观的人群里,又有人惋惜。
套中的时候,客人高兴,套不中的时候,老板高兴,眼见着虞欢接连试了几次,最近一次还是只套中了玉镯前面摆着的瓷碗,又开始鼓动起沈岭来,“看来夫人这边只能套到前面几排了,郎君要不要替夫人试试?”
“阿琅,你上还是我上?”沈岭悄悄问。
虞欢看一眼小摊老板套着的满满一胳膊的竹圈,神色间闪着狡黠,“既然出来玩,当然要尽兴,我看不如这样吧,我们把那些竹圈都买了,然后套最后那只金鼠。”
“这主意不错。”沈岭点头赞成。
全部竹圈到手,沈岭当着众人的面,一指方毯上摆着的物件儿,再次问那老板,“敢问老兄,是不是这里所有的东西,只要套中,我们就都能带走?”
“那是当然,”小摊老板拍拍胸脯,“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只要你们能套中,哪怕是最后那只金老鼠,你们也照样能带走。”
“不会反悔?”
“绝不反悔!”
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小郎君!你们只管放心大胆的套,有我们看着呢,绝对不会让他反悔!”
小摊老板也被激起赌意来,往旁边一站,“大伙儿给做个见证!我赵老三今日且把话撂在这儿,我要是反悔,以后绝不再做这生意!”
有了老板这句话,虞欢和沈岭各拿一半竹圈,全神贯注开始往最远处最难套中的小金鼠身上丢。
起先,是一只一只的丢。
后来,是两个两个的投。
地上竹圈四处飞散,有些套中了物件儿,有些飞出老远。
其他人也都屏息凝神,眼睛盯着竹圈飞出的方向,再判断竹圈落下的地点,或是“啊!”的一声惊呼,或是“唉…”的一声叹息。
到最后,两人手中都只剩下几个了。
小摊老板得意的笑起来,“两位要不要再买些竹圈,再多试试?”
其他人也开始劝道,“都已经套中这么多啦,也够本儿啦,要不就别再试啦?”
虞欢握了握手里剩下的几个竹圈。
先前投出去的那些,已经让她计算好了重量和力道,她扭头去看沈岭,沈岭同样回给她一个十拿九稳的笑。
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将剩下的竹圈全部抛出。
一组竹圈稳稳当当甩到空中,竹圈与竹圈之间借力,力竭的先掉下去,余下的继续朝既定的路线飞奔。
冲破空气的阻力,划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距离——
稳稳落下。
尘埃落定。
两只竹圈几乎同时从天而降,套中被摆在最后的小金鼠。
“哎?哎!好像真的套中了!”
“中了中了!真中了!”
小摊老板揉揉眼睛,大步迈过去,然后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老兄,多谢啊!”沈岭朗声笑道。
愿赌服输,小摊老板只能非常肉痛的拾起小金鼠,又去清点其余被竹圈套中的物件儿。
沈岭拦住了那老板,从他手中接过小金鼠,然后一抱拳,“其它的我们就不要了,时候不早,这便告辞。”
说完,他飞快的拉起虞欢,回到马车里。
刚坐稳当,立刻催促车夫,“快走。”
马车在还没彻底回过神来的众人目光中远去,一直到马车都已经消失不见了,那小摊老板才如梦方醒。
急急忙忙问周围人,“方才那对小夫妻,你们可识得他们是谁?住在哪里?”
“这……我们可不知道。”围观众人默契十足的摆手。
然后默契十足的散去。
剩下小摊老板自己恨恨的捡起所有竹圈,捏着方毯一角随便一提,直到收拢成一个包袱的模样,背在背上,朝一处地方走去。
……
城门早已经关了,因着有虞业的手令,守城士兵简单查验过后,重新将城门开到能容纳一辆马车的程度,让他们出城。
一直到出城,虞欢才问沈岭,“你刚才怎么突然走的那么快?”
东西一到手,沈岭就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撵着一样,飞快的扯着她往马车那边赶,上车以后也一刻不停催促着,和先前的从容悠闲形成鲜明对比。
沈岭闻言往车后面一靠,作势叹了一声,“寻常人做生意,讲究诚信,自然说话算话,童叟无欺。不过像这种街头摊子,尤其是玩乐性质多的,以小博大的,再添上那么点儿赌运气的,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他往虞欢身边略凑了一凑,压低声音,连表情都变得严肃,“像他们这种,多半都是混道上的,小打小闹还行,动了筋骨就容易遭报复。我们今日赢了他,拿的又是他压箱底的东西,表面上他碍于面子,只有乖乖奉上,但留在那儿的时间长了,指不定他能干什么呢!”
所以才要早走为妙。
虞欢听了若有所思。
没想到这其中竟也有这么多的门道儿。
看她如此,沈岭语气一转,满是轻松的说,“你也不必担忧,就算他真的找过来报复,也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进得城来。”
虞欢也笑起来,“若是真来了,正好给大家松松筋骨。”
在他们说笑的时候,摆摊的赵老三匆匆回到客舍,径直进了里面的大院。
院子里早已等了个人,一看到他,就问,“老三,听说今天有人来砸场子了?”
赵老三骂了几声,“□□的,看走眼了,本来以为能宰一笔狠的,没想到他们竟然把金老鼠给套走了,溜的还快,眨眼人就没了!找都没地方找去!”
“金老鼠可是老大的东西,就这么让人给套走,老大知道了,不得扒了咱俩的皮?”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咱哥俩先商量商量,怎么向老大交代吧。”
“等等,老三,”那人眼珠一转,“他们肯定就是这城里的人,就算今天拿东西跑了,难道明天他们还不出门了?咱们还和以前一样,蹲点儿蹲他们,回头把他们家一抢,老大要的国库税收不就都有了?”
“还是强哥你有主意,”赵老三连连点头,“不过说起来,咱们老大这一登基当皇帝,咱们兄弟都是大将军大丞相了,怎么这些事儿还是我们兄弟俩亲自干啊?”
强哥叹了口气,“谁让咱们上头还有大王爷、二王爷呢……你就别发牢骚了,大将军大丞相怎么着也比底下兄弟当松山大寨后面那两棵树县令的强啊……”
……
马车在武承镇城门前停下,车夫恭恭敬敬等着二人下车。
虞欢下车时,给了那车夫一串钱。
车夫拿着赏钱,欢欢喜喜驾车回去了。
夜色颇深,镇上静悄悄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尤为明显。
仲春的夜晚,风吹得虽然猛,却不再如冬日里那般透骨,风都被阻隔在衣服外面,只有衣摆翻飞的幅度,表露着夜风的劲头。
刚经历过一场热闹,最是需要平静来中和,两个人谁都没忙着开口说话,只并排走在街上,时不时看看两旁的房屋。
虞欢忽然发觉,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悠闲自在的散着步回去。
她稍稍偏扬起头,借着看天边月亮,也看一看身边的人。
余光尽头,青年的脸庞隐在夜色里,月光照出他侧脸起伏的轮廓,也照亮眉弓之下如点漆般的眸子……
好像……夜色里的沈岭,比平时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