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不成军
黄老爷吩咐底下人办事,自己并没有见过船夫,也不知此刻早已偷梁换柱。撑杆人跟一堵墙似的碍眼挡路,他张口喝道:“边上去,有没有眼力见。”
撑杆人不理会,伸手接过姜雨。黄老爷莫名其妙,这船夫哪里找来的,如此不懂规矩。黄老爷没打算放手,却被一脚踹在膝盖上。姜雨稳稳落到撑杆人怀里。黄老爷张口要骂人。脖颈上忽然凉飕飕的。他一愣,明晃晃的刀刃闪过他双眼。
黄老爷扫向四周,身后那些家丁不知为何,全倒在地上。只剩下青兰一个人立在风中,惊魂未定的模样。黄老爷意识到了不对劲,道:“你、你们不是船家?”
撑杆人望着姜雨,道:“腿怎么样?”
姜雨道:“没事。”
阿狗从提着染血的刀,从家丁的尸体中走出来。
他走到姜雨面前。天蒙蒙亮,姜雨扭过头,注视着他脸上狰狞的伤疤,大片烧伤。阿狗哑声道:“三姑奶奶。”嗓子听着也坏了。姜雨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疼不疼?”
阿狗笑了笑:“不疼,男人总得留点疤。”
姜雨道:“辛苦你了。”
阿狗道:“不辛苦。”
黄老爷眼见他们要把人带走,惊愕道:“你们到底是谁?”
“你说呢。”
满脸伤疤的管她叫三姑奶奶。黄老爷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架在脖子上的刀威慑性一挑,他又夹着尾巴站直了。他蠕动着嘴唇,望向不远处的青兰。他们都是一伙的。
“你,你你们是土匪……”黄老爷快吓瘫了。道,“你们骗了我。”
“多谢你,带我们出城。”姜雨道。
黄老爷欲哭无泪。要了老命了。他只是好色,买两个姑娘,怎么会牵扯上土匪呢?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青兰注视着满地尸体,大气也不敢喘。
黄老爷道:“贱人,你敢害我!”
青兰踉跄退了半步。
黄老爷道:“我好心救你,你竟然恩将仇报,诓骗我。”
青兰道:“我……”
她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姜雨。姜雨懒得搭理黄老爷。此地不宜久留,姜雨只是问了青兰一句:“你跟谁走?”
青兰环顾四周惨状,皆是土匪手笔。带疤者刀尖染血,撑杆者眼神瘆人,余者皆如修罗恶鬼。唯独姜雨气定神闲。青兰心脏砰砰直跳,她还能跟谁走呢?
黄老爷遭受蒙骗,是不会放过她的。
哪条都是独死路,青兰惶然道:“我……”她很快想清楚了利害关系,上前一步,豁出去了,“我跟你走。”
阿狗看向了姜雨。
姜雨道:“把她带上。”
青兰忙走到他们身后,生怕被落下。姜雨擡了擡手,众人收起兵刃,处理尸体,登船。阿狗问道:“那这黄老爷呢?”
五爷道:“砍死。”
青兰呼吸一滞。
黄老爷道:“不不不……”他语无伦次,追喊道:“饶命,是我到你们出城的,放过我。”土匪将他的头按下去,压在土里,黄老爷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救命,别杀我!”一声声叫得人心惊胆战。
青兰头皮发麻。
黄老爷道:“青兰!救救我!”
“我救了你,你也救救我。你让他们别杀我。”
“算我求求你。”
大刀已然举起,黄老爷在地上哐哐磕头,“是我该死,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该轻薄二位。我给你们磕头。”他哭喊起来,“我上有老下有小,饶我一命,别杀我。”
五爷的脚步停了下来。
青兰也顿住。经历过一番复杂的心理挣扎,她犹豫着开口,唯一能求的,只有这位三姑奶奶,“若没有他,我们无法出城。”
“你想放了他?”姜雨道。
“他,”青兰心有不忍,“他罪不至死。”
“不行,”阿狗道:“他回去肯定通风报信。”
“我不会的,”黄老爷见事情有转机,忙道:“我绝不会报信。我带你们出的城,这么多人看见,要是官府知道我勾结土匪,绝不会放过我。我就当没看见你们。这些家丁,就当是失踪了。”
他说得也有一定道理。
姜雨想了想,示意阿狗擡起刀。这个人固然恶心,但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雨瞥了青兰一眼,道:“就如你所愿。”她用拇指揩去嘴唇上的胭脂,“把人放了。”
“是,三姑奶奶。”阿狗道。
众人松开了黄老爷。黄老爷蓬头垢面,死里逃生,喜极而泣。人已走远,他还在原地拼命磕头。直到目送土匪们登船,他才连滚带爬,朝反方向奔逃。跑出去十几步,他忽然扑跪在地上。他愕然失语,回过头,土匪不知为何出尔反尔,又找上他了。
他从自己的后背上摸到血。
一刀下来。
他惨叫一声。
滚翻半圈,又是一刀。片肉剔骨似的,血溅在草丛上,朝露晶莹,白雾清凉。天边晨曦染成一片瑰丽的霞光,万物正在苏醒。他的叫声渐渐归于平息。血泊倒映出一轮明亮的日出,雄鸡引吭,很快天亮了。
船只停靠在岸,姜雨喝了一口水。她看见有条小船从后头靠近,下来两个人,提着卷刃的刀。刀上似乎还卷着点零碎的皮肉。那两人走到五爷跟前,耳语一番。
五爷道:“知道了。”
说完朝姜雨走来,他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块帕子。在河边打湿,拧干净,用来给姜雨擦脸。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脂粉和胭脂。冬日晴雪,山顶铺白,谷中传来溪水潺潺的动静。姜雨坐在一块大石上,风吹过她繁复的衣袍袖摆。宛如纸扎花,淡妆浓抹,一层又一层卷起来,轻盈易碎,像要吹走。
五爷一只手抓着她的袖子,一只手擦拭妆面。
姜雨突然开了口:“你把他杀了。”
五爷道:“是。”
姜雨道:“我都说放了,谁让你杀他?”
五爷将帕子洗了一遍又一遍,道:“你受此大辱,我怎么能放过他。”
阳奉阴违,跟她对着干。老五连这点成算都没有,也想背刺她吗?姜雨道:“言语上轻薄几句,还算不上受辱。如果没有他,我至今还未出城。我饶他不死,你却痛下杀手。老五,这件事你办得不对。”
“怎么办,人已经死了。”五爷注视着姜雨的脸,道:“我去把他拼起来好不好。”
姜雨皱起眉毛,感觉这半疯不疯的语气很反常,道:“老五,你怎么了?”
他擦着姜雨的眉毛,黛色那样浓,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伪装撑杆人第一眼看到姜雨,几乎没有认出来,那怎么会三姑奶奶?强烈的自责和内疚折磨他,逼疯了他。这些日子,五爷深陷痛苦当中,若不是为了救他,她的腿不会断,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五爷不知道该如何原谅自己。
五爷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知道吗,你被他们抓走之后,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姜雨看着他心疼的眼神,道:“这不是你的错。”
五爷道:“是我的错。”
他低下头,攥着帕子的手发抖。
“都是我的错。”
姜雨伸手按在五爷肩头上。
五爷低下头去,额头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些天,他听闻城内传来桩桩件件的噩耗。姜雨身陷险境,在陈四荣背叛,孤立无援助下,纵有通天能耐,又如何逃过险象环生的五指山。要不是老大出山扳回一局,他们这次肯定是惨败而归。
得到张秀臣放火烧人的消息,五爷肝肠寸断,甚至生出一丝不齿的妄想。他希望姜雨干脆投降算了。一时叛变没有关系,只要妥协能换回活命的可能性。他希望她活着。可投降的话,姜雨就不是三姑奶奶了。
他知道她宁死不屈。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五爷已经做好了给她收尸的准备。直到阿狗传出消息,说三姑奶奶没死。双方里应外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才有了一出绝妙的偷梁换柱。面对死里逃生的姜雨,他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崩断。他溃不成军。
“都是我的错……”
“老五,”姜雨拍拍他肩头,“我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