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地飘云自随我心

长孙原谈及草原风光，再一细说汉人行事做派，便又痛斥其心思深沉，十分厌恶其虚伪为人。话里时而冒出来北地方言，姜义却听不明白，只见他以诸多汉人官员为例，说得甚是有理，倒叫她听来愈发相信这人。

姜义自小过着的日子，称得上一句与世隔绝，却不似众望所盼那般心思简单无忧，反而养成个怪异的性子，总会因为这人说了句什么话，很是对她口味，连带着这人本身也对上了口味。她虽知身边亲朋为她摒弃外来消息，本是好意，却令她更生好奇与不平，心里始终惦记有繁华街市、有形形色色活人的地方，而非纸上书里的一句话、一个词。书里有大千世界，有道法佛说，然则，书中一切甚至不及眼前立场殊途的几人来得有趣。

姜义听长孙原所提及的官员，个个臭名昭著，借由家世登上高位，又敛财无数，欺压多少无辜，遭人谩骂也是活该。只是本国内乱不止，胡人或许从中得利，长孙原却一句又一句，生怕别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厌恶，此人先前所为，与这等人并无多大分别，这时把人拉出来，意欲何为。

一时间，姜义又看不懂他的目的，却也听着痛快，两相矛盾以致心头疑问暂时无解，便就盯着小溪欢跑，瞧那卵一样的石块轻飘飘无重量似的，被平静水流推着向前漂流，这又何尝不是她自身所陷困境，无所依，无适从，无处去，只得任人摆布。

正想着，长孙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大手一捞，石块落入手中，几个动作片刻间变换着，石块已呈于她手边。

恍若火光雷电齐燃，搅浑水的物什一经消失，姜义眼前便是一片清明，再无阻挡，直直望向溪底巴掌大的一汪喷泉，原是那埋得浅的地下水正汩汩上涌，这石子并非顽强着奋力前行，而是借由外力，轻盈漫步，这一股力足以令它自在选定，八方随心。

姜义猛地想起，早先见着天下人生计艰难的情景，她又何尝不是随心而行，意图找寻那未知的能人，救天下于水火，再自行脱身。如今见得更多奇闻与人心，却是因何险些泯灭初心。莫非是那险恶世道令她畏惧而不敢行，抑或是复杂的人心永不会消逝，总会不断重现今夕惨景，这才令她手忙脚乱。

然则政权代代更叠，人死了又生，人心贪欲不止，世间正义不减，一切正如本来那般，两厢消抵，万变终得始一。姜义心想，既有这样大好机会，不若前往东胡，亲眼瞧上一瞧，瞧她那血脉相连的姨母长孙月是如何统一东胡大地，又是如何平定人心。长辈常教导她为人做事当善始善终，否则终将招来大祸，姜义只身一人或许无力改变世道现状，但不论后果如何，她总是不愿此事不得善终。

当下想着，竟有些感激与长孙原的意外相遇，前路有了盼头，按捺不住地欢喜，待长孙原的姿态也温和亲切了几分。

长孙原哪知她转瞬之间便已立下决心，还当她孩童习性，捞着漂亮的小石子就能哄得一阵欢喜。见她欣然接过，垂眸低眉时的身形，与长孙星有八九分的相似，霎时间恍若重返儿时惬意的日子，看几眼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长辈的宠溺，不曾往别处寻思，只心想，她喜欢这些，那给她便是了。

长孙原笑道：“王帐里有无数奇石珍宝，只要你瞧了欢喜，就是拿去装在弹弓里打鸟也不成问题。若是没有弹弓，就拿你外祖留下的那一把先用着。”

说这话可真就是惊煞身边人，几名随从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老伙伴，皆知那弹弓于长孙原的意义非比寻常，乃是其父留予他的唯一物件，其余刀剑弓箭，尽皆赠与长孙月。却不曾想他爱屋及乌，待这女娃娃这般宠溺。再一细想他近几日所为，奔走林间为这女娃娃猎得小兽果腹，却遭人嫌弃通身腥臭，又细心垫着衣裳布料供她安睡，殊不知他们几人从来是挑着哪一棵树更大，随意地就度过了一个夜晚，以上种种只是其中十分之一不到，但一经比对，便知长孙月赠物一事，却不值得使人惊叹了。

此刻歇息，姜义便直言道：“一路行走山林间，是为了远离人烟，如今却往山对面炊烟蔓延的方向走，又是为何？”

姜义抛别烦恼琐事，决意前往东胡一探，这下当然该探问清楚前路如何，问了这话，既是为自己，也是为知晓，他一行人如何在边境重重布防下，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小地方。

长孙原却反问道：“你可知汉人君主如何对待意向相悖的士族？”

姜义道：“士族为防君主相邀为谋，推拒不成反被杀，索性躲进了深山过清闲日子？”

长孙原笑道：“事情起因经过是这样不错，但是否清闲，这就不得而知了。”

静默半晌，长孙原又道：“这溪水看着清透，实则深过你的脑袋顶，要想看得清楚，你就自行去那山对面走一遭。”

姜义道：“你们不怕我借机逃跑？”

长孙原始终笑眼盈盈，叹道：“我那二姐生平最善炼丹制药，全然不像个草原人，你体内种下的东胡秘术便是出自她手，瞧你已经被人点化，打通了筋脉，想必也炼就许多招式。至于你的身手，我也早已见识过，手底下除了这空有蛮力的傻子，没有哪一个是你的对手，你要想走，谁也拦不住。既有武艺傍身，我也不怕你在对面受了欺负，又有什么好担心？”

闻言，姜义便顺着他所指方向，直向西而去，足下轻点，姿态轻盈，顷刻间便走出半里。

长孙原心上仍是存有几丝忧虑，只听得他喃喃道：“都说汉人最终礼仪信誉，只盼你学得一点好的，莫要诓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