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像扯不断的银丝,把京城的暗巷浸得透湿。青石板缝里积着泛黄的水洼,倒映着\"永眠堂\"那块褪了色的黑底金字招牌,风一吹,檐角的铜铃就发出哑嗓子似的轻响,混着棺材铺里刨木的沙沙声,倒比纸钱焚烧的味道更让人心里发沉。
老王直起腰时,后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他摘下沾着木屑的瓜皮帽,露出被岁月刻得沟壑纵横的额头,帽檐内侧藏着半块磨得发亮的玉佩——那是二十年前在顺天府大牢里,同监的老狱卒塞给他的,说\"棺材铺的生意,总得有点镇得住邪的东西\"。此刻他捏着那枚刚敲进楠木棺盖的铜钉,指尖能摸到暗格的边缘,里面的密信正透过薄薄的木板,传来一种近乎灼烧的温度。
\"王掌柜,货能走了?\"巷口传来压低的问话声,穿短打的汉子背着个油布包,裤脚还在往下滴水,眼神不住往铺子里瞟。
老王没回头,拿起细砂纸打磨棺盖的边角,木粉簌簌落在他油渍斑斑的蓝布褂子上:\"急什么?楠木的活儿,得等胶干透。\"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汉子袖口露出的刺青——一朵半开的罂粟,是宁王手下\"药奴\"的记号。三天前就是这伙人,在永定门外的破庙里把大牛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就为了逼问军火库图纸的下落。
那汉子显然没耐心等,往前凑了两步,靴底碾过地上的刨花:\"掌柜的,这棺椁是给城西张老爷备的吧?听说张老爷生前最信炼丹,宁王殿下特意差人送了批'灵砂',说是能助他在那边接着修行呢。\"
老王手里的砂纸顿了顿。他想起大牛断气前的样子,那后生胸口插着三支铁箭,却死死咬着牙关,直到把密信塞进他手里才松劲,血沫子从嘴角涌出来,断断续续地说:\"背面......路线......宁王要......用活人炼......\"后面的话没说完,眼睛就直了。当时老王摸着那封信,背面凹凸的笔迹硌得手心生疼,像摸到了无数个即将被扔进丹炉的冤魂。
\"宁王的好意,张老爷在天有灵,自然晓得。\"老王把砂纸放下,从墙角拎起个油布裹着的东西,\"不过这棺椁的铜活还得再补补,你先把这个带去。\"那是个半尺长的木匣子,里面装着给\"收货人\"的信物——半枚断玉,另一半在顺天府捕头李青手里。
汉子接过木匣,掂量了两下,突然冷笑一声:\"王掌柜,听说前天夜里,永定门那边出了点事?有个扛活的汉子,让人一箭穿了心口,手里还攥着块破布呢。\"他的手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指节泛白。
雨突然下大了,砸在棺材铺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老王慢慢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棺材盖的铜钉——那钉子比寻常的长三寸,尾端淬了见血封喉的药,是当年跑镖时老镖头教的防身术。\"这年头,扛活的汉子命贱,死在哪个角落里都不稀奇。\"他看着汉子袖口的罂粟刺青,\"倒是宁王殿下的'灵砂',听说用活人血炼出来的才管用?前阵子东城拐了好几个孩子,怕是......\"
话没说完,汉子已经拔刀冲了过来。老王早有准备,侧身躲过刀锋,顺势掀翻手边的刨木台,木屑混着墨汁泼了对方一脸。他抄起那枚长铜钉,趁着汉子捂脸的功夫,狠狠扎进对方握刀的手腕。短刀当啷落地,汉子惨叫着后退,却在转身时撞上了那口楠木棺材,暗格的机关被震得咔嗒一响。
\"原来东西在这儿。\"汉子眼里闪过狠光,忍着痛扑向棺材盖。老王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两人在狭窄的铺子里扭打起来,撞翻了堆在墙角的寿衣,白色的麻质衣料缠在脚踝上,像套上了索命的绳。就在汉子即将掀开棺盖的瞬间,老王猛地发力,将他的头往棺材棱角上一撞,闷响过后,汉子软倒在地,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老王喘着粗气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没顾得上包扎,先撬开暗格取出密信,塞进瓜皮帽的夹层里,又把汉子的尸体拖到后巷的枯井边——那口井是前清时就有的,深不见底,丢进去的东西从没浮上来过。
刚把井口的石板盖好,巷口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老王心里一紧,转身却看见李青举着油纸伞站在雨里,腰间的捕快腰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王掌柜,借一步说话。\"李青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扫过后巷的方向。
两人回到铺子里,老王给李青倒了杯热茶,看着他掏出另一半断玉,与自己木匣里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大牛的事,我听说了。\"李青呷了口茶,眉头紧锁,\"宁王的炼丹房设在西山,上个月确实丢了三个孩子,顺天府想查,却被府尹压了下来。\"他的手指敲着桌面,\"那批军火库图纸,关系到边防的布防,绝不能落到宁王手里。\"
老王点点头,从帽檐里取出密信,在油灯下展开。图纸上的线条密密麻麻,标注着火器的存放位置和巡逻换岗的时间,背面用朱砂画着一条蜿蜒的路线,终点正是西山的方向,旁边写着\"每月初三,子时运'料'\"。
\"初三就是明天。\"李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所谓的'炼丹原料',恐怕就是......\"
\"是人。\"老王接过话头,想起大牛临死前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去。\"
李青抬头看他:\"王掌柜,你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铁手'了,宁王的人个个心狠手辣。\"
\"可我答应过大牛。\"老王摸了摸后腰的旧伤,那是当年为了护镖留下的,\"他说他妹妹还在乡下等他回去,我总得让他走得安心些。\"他把密信折好,塞进李青的怀里,\"你带着图纸去见总兵大人,西山那边,我去拦。\"
李青还想说什么,却被老王按住了手。\"永眠堂的棺材,总得送最后一程。\"老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棺木上的纹路,\"你告诉总兵,要是我没回来,就说......就说楠木棺的胶干透了。\"
第二天子时,西山的山道上弥漫着浓雾。老王穿着一身黑衣,伏在峭壁的阴影里,手里握着那枚淬了药的铜钉。远处传来车轮碾压石子的声音,三辆马车在火把的照耀下缓缓驶来,车厢上盖着厚厚的黑布,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孩童的啜泣声。
护送的队伍有二十多人,个个腰佩弯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当马车行至一处狭窄的拐角时,老王突然推下身边的巨石,轰隆一声巨响,堵住了去路。护送的人猝不及防,拔刀的瞬间,老王已经像猎豹一样冲了下去,铜钉精准地刺入领头者的咽喉。
混乱中,他劈开一辆马车的锁,将里面的两个孩子抱了出来,往峭壁下的密道推:\"顺着路跑,会有人接你们。\"孩子们吓得哭不出声,却懂事地抓紧了彼此的手,消失在浓雾里。
剩下的护送者反应过来,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老王。他毕竟老了,动作不如当年敏捷,后背很快挨了一刀,鲜血浸透了黑衣。但他死死守住马车,不让任何人靠近剩下的孩子,手里的铜钉每一次挥舞,都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山道尽头突然传来马蹄声和呐喊声,李青带着一队士兵冲了过来,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王掌柜,我们来了!\"
宁王的人见状不妙,想驾车逃跑,却被士兵们团团围住。刀枪碰撞的声音、喊杀声、孩童的哭声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老王靠在马车上,看着李青指挥士兵解救孩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手里的铜钉哐当落地,他的身体慢慢滑下去,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泥土上,像一截终于卸下重担的木头。
三天后,永眠堂的铜铃又响了。李青站在铺子门口,看着新做的几口薄皮棺材被抬走——那是给西山死难的孩子们准备的,朝廷追封他们为\"义童\",厚葬在城外的义冢。他走进铺子里,看见老王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后背缠着厚厚的绷带,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佩。
\"总兵大人说,多谢你。\"李青递过去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烧饼,\"宁王被革了爵位,炼丹房也拆了。\"
老王咬了口烧饼,慢慢咀嚼着:\"孩子们......都安置好了?\"
\"嗯,总兵找了户好人家收养,以后能好好过日子了。\"李青顿了顿,\"大牛的妹妹,我也派人接来了,就在城外的学堂读书。\"
老王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檐角铜铃在风里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阳光穿过雨后天晴的云层,落在青石板路上,把水洼里的倒影照得亮堂堂的,像铺了一地的碎银子。
永眠堂的门板还沾着晨露时,黑衣客的身影就堵在了檐下。青石板路上的水渍映出他斗笠的阴影,敲柜台的指节泛着冷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张掌柜,城西李员外家要口柏木棺。”客官的声音裹在斗笠里,闷得发沉。
老王正用抹布擦着“童叟无欺”的匾额,闻言转过身。他这“永眠堂”在京城开了三十年,掌柜的名分早从过世的老爹传到他手里,只是道上的人仍习惯按老规矩叫“张掌柜”。此刻他眯起眼,视线从客官袖口溜过——半朵墨竹纹藏在盘扣下,竹节处用银线绣了个极小的“工”字。
“柏木棺有讲究,”老王放下抹布,指节敲了敲柜台后的样品棺,“三六九寸的板,还是五七五的料?”这是行话,三六九指普通棺椁,五七五则是暗语,问情报的紧急程度。
客官顿了顿,指尖在柜台的木纹上划了个“急”字:“要最好的料,午时就得抬去李府。”
老王点头应下,喊伙计们去后堂备料。客官付了定金,转身时斗笠檐扫过柜台,老王眼尖,瞥见他靴底沾着的红泥——那是工部颜料坊特有的丹砂泥,只有进出皇家工程监的人才会沾到。
伙计们刨木的声音在后院响起时,老王溜进了密室。墙上挂着幅《百棺图》,最角落那口柏木棺的位置,藏着个巴掌大的暗格。他从里面摸出个卷轴,封面写着“永定河漕运图”,实则夹层里是昨夜刚收到的密信:工部侍郎私吞河工款,用劣质石料修补堤坝,恐危及汛期安危。
“掌柜的,柏木备好了!”伙计在外头喊。
老王将卷轴折成指节宽的细条,塞进根中空的柏木钉里。这钉子看着与棺椁上的铜钉无异,实则尾端有磁石机关,只有配对的铁钥匙才能拧开。他把钉子藏进袖袋,出去时正撞见客官站在样品棺前,手指轻轻敲着棺侧的雕花。
“客官懂行?”老王笑了笑。那雕花是他特意设计的,看似是缠枝莲,实则是道机关锁,只要按下第三朵莲花的花蕊,棺底就会弹出个夹层。
客官收回手,斗笠下的目光扫过老王:“略懂些。李员外生前爱听戏,棺里得宽敞些,好让他带着戏服走。”
这话里有话。老王心里有数,戏服指的是“伪装”,宽敞则是要足够藏东西。他应道:“放心,我这就吩咐伙计留夹层。”
午时的梆子刚敲过,黑漆描金的柏木棺就抬出了永眠堂。八个伙计抬着,脚步却稳得很——棺底夹层里垫了厚棉,藏着的卷轴和铁钥匙被磁石锁牢牢吸住,半点声响都无。黑衣客跟在旁边,时不时看一眼街角,那里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正用草杆剔牙,手指上戴着枚银戒指,正是工部密探的标记。
路过琉璃厂时,突然冲出几个带刀的汉子,为首的满脸横肉,拦在棺材前:“站住!奉九门提督令,搜查可疑物品!”
老王心里一紧,这些人穿的是提督府的差服,眼神却透着邪气。他赔笑道:“官爷,这是李员外的棺椁,入土为安的东西,怕是不妥吧?”
“少废话!”横肉汉子一挥手,手下就要掀棺盖。黑衣客突然上前一步,袖口的墨竹纹露得更明显了:“我是李府的管事,官爷要搜,得有提督大人的手谕。”
横肉汉子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拦,愣了一下,随即骂道:“哪来的野狗,也敢管爷爷的事!”说着就拔刀要砍。
就在这时,卖糖葫芦的老汉突然咳嗽起来,银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黑衣客瞬间会意,猛地撞向横肉汉子,同时大喊:“伙计们,护棺!”
八个伙计常年跟着老王走镖(这才是永眠堂的真营生),个个身手利落,当下就把棺材围在中间。黑衣客与横肉汉子缠斗在一起,斗笠被打落在地,露出张清瘦的脸,眼角有颗痣——那是工部尚书亲卫的记号。
老王趁机退到棺材旁,假装扶棺,指尖飞快地按在第三朵莲花上。棺底夹层“咔嗒”一声弹开条缝,他迅速摸出铁钥匙,塞进靴筒。这钥匙只能用一次,打开磁石锁后就会自动碎裂,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李青带着顺天府的捕快冲了过来,亮出腰牌:“住手!九门提督府何时下令搜查棺椁了?这些人是假冒的!”
横肉汉子见状不妙,虚晃一刀就要跑,却被李青一脚踹倒。捕快们一拥而上,把人捆了个结实。李青走过来,低声对老王说:“工部有内鬼,消息走漏了。”
黑衣客喘着气,捡起斗笠:“棺里的东西......”
“没事。”老王拍了拍棺身,“磁石锁牢着呢。”
到了李府,灵堂设在正厅,白幡在风里飘得像雪。李员外的儿子迎上来,眼圈通红:“张掌柜,辛苦你了。”这人看着文弱,指节却有厚茧,是常年握笔的痕迹——想必就是密信里提到的,冒死举报父亲贪腐的李公子。
入夜后,灵堂只剩李公子和老王。李公子屏退下人,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里面是半枚玉珏:“这是接头信物。”
老王拿出另一半玉珏,拼在一起正好是只展翅的白鹭,那是工部清廉官员的标记。他拧开棺侧的柏木钉,取出卷轴递给李公子:“这是侍郎贪腐的证据,还有他与漕帮勾结的账本。”
李公子刚接过卷轴,屋顶突然传来瓦片响动。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把卷轴藏进灵牌后的暗格。老王吹灭油灯,抄起墙角的扁担,就见几个黑影破窗而入,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果然在这里!”为首的正是白天被抓的横肉汉子的同伙,想来是被人救了出来,“把密信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李公子护在灵牌前:“休想!”
老王挥着扁担冲上去,他年轻时在镖局练过铁头功,扁担舞得虎虎生风,逼得黑影连连后退。李公子趁机敲响了灵堂的铜钟,这是召集密探的信号。
缠斗间,一个黑影绕到棺后,举刀就劈棺盖。老王眼疾手快,一扁担打在他手腕上,刀当啷落地。可就在这时,另一个黑影抓起香炉砸向棺材,只听“哐当”一声,棺底的夹层被震开,铁钥匙滚了出来。
“在那儿!”黑影们扑过去抢钥匙,老王却突然想起什么,大喊:“别碰!那钥匙有机关!”
话音未落,抓钥匙的黑影突然惨叫一声,钥匙在他手里炸开,细小的铁针溅了他一脸。原来这钥匙不仅能开锁,还是个简易的暗器,遇外力强夺就会触发。
趁着黑影们慌乱,李公子冲出灵堂,吹响了哨子。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李青带着捕快赶来了。黑影们见势不妙,翻墙逃跑,却被早埋伏好的密探逮了个正着。
清点现场时,李青从黑影身上搜出块腰牌,上面刻着个“魏”字:“是魏公公的人。看来工部侍郎是投靠了阉党。”
老王看着被炸毁的钥匙,皱起眉头:“证据虽在,可没了钥匙,怎么证明这是从棺里找到的?”
李公子却笑了:“张掌柜忘了?棺椁的夹层里,我早留了后手。”他掀开棺盖,指着内壁的木纹,“这上面用松烟墨写了侍郎的名字,遇水才会显形。”
果然,他泼了点水上去,木纹里渐渐浮现出“王显”二字,正是工部侍郎的名字。
三日后,永眠堂的门板又挂上了“承接寿材”的木牌。老王坐在柜台后,算着这个月的账目,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口。李青说,王显被革职查办,魏公公也收敛了不少,漕运的石料换成了新的,今年汛期该安稳了。
“掌柜的,有人找。”伙计领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进来,眉眼间有颗痣,正是那天的黑衣客。
年轻人放下个锦盒:“李公子让我送来的,谢礼。”打开一看,里面是块新的磁石锁,比之前的更精巧。
老王收下锦盒,看着年轻人走出巷口,与卖糖葫芦的老汉擦肩而过,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在数着京城暗巷里,那些永远不会被记入史册的生死速递。
刑部大牢的停尸房比腊月的冰窖还要冷。张小帅躺在桐木棺里,鼻尖萦绕着艾草与腐木混合的怪味,这是狱卒们为了掩盖尸臭惯用的伎俩。他屏着气,指尖蘸着皮囊里的药水,一点点往脖颈上抹——朱砂的红混着西域紫草的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像极了真的尸斑。
“尸斑药水”是他跟着走江湖的老爹学的手艺,朱砂能镇住活人气,紫草遇冷会凝固成暗紫色,只要体温降到常人的七成,就能骗过最老道的仵作。此刻他浑身裹着浸了凉水的麻布,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停尸房外,狱卒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新来的那小子,就塞这口薄皮棺里?”粗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负责看守停尸房的刘狱卒。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听说是什么钦犯的随从,昨儿个在牢里‘畏罪自尽’了,大人吩咐,天亮就拉去乱葬岗烧了。”
张小帅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根本不是什么随从,而是吏部尚书派来的密探。三天前,他伪装成狱卒混入大牢,本想查清“钦犯”——前户部主事周衍——是否真的死于“急病”,却被周衍的同党识破,情急之下只能用老爹留下的“闭气散”假死,混进了停尸房。
棺盖被掀开一条缝,刘狱卒的脸探了进来,灯笼的光晃得张小帅睁不开眼。他屏住呼吸,任由对方粗糙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按了按他的颈动脉——多亏了皮囊里的“缩脉丸”,此刻他的脉搏慢得像垂死的老人。
“娘的,死透了。”刘狱卒啐了一口,“赶紧钉上,晦气。”
桐木棺的盖子“哐当”合上,紧接着是铁钉敲入木头的闷响。张小帅数着,一共七枚钉子,都敲在棺盖边缘,没伤着他分毫——这是他故意往棺角缩了缩的缘故。
脚步声渐远后,他才敢缓缓吸气。闭气散的效力快过了,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每喘一口都带着铁锈味。他摸向腰间的另一个皮囊,里面是“尸气粉”,硝石和樟脑混合着晒干的腐鼠肉,遇热就会腾起腥臭的白烟,待会儿抬棺时只要体温稍升,就能逼真地模拟尸腐的气味,让狱卒们不敢细看。
更重要的是,皮囊最底层藏着半片玉佩,是周衍在牢里塞给他的,说“棺中自有真相”。当时周衍的手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却死死攥着这半片玉,眼神亮得吓人:“他们杀我,是为了账本......停尸房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棺椁,有你要的东西。”
张小帅的指尖触到玉佩的棱角,冰凉刺骨。他知道,周衍说的“他们”,指的是朝中那伙倒卖军粮的奸党。去年边关粮草失窃,饿死了上千士兵,周衍当时负责核查账目,怕是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
棺外传来轱辘声,是狱卒们推着运尸车来了。桐木棺被粗鲁地抬上车,颠簸着穿过阴暗的甬道。张小帅在里面被晃得骨头都快散了,却死死记着方位——根据入狱前的打探,停尸房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棺椁,葬的是上个月“病死”的牢头,那牢头据说手里攥着不少刑部的黑料。
运尸车在停尸房门口停下,两个狱卒骂骂咧咧地把桐木棺往角落里拖。张小帅趁机眯着眼从棺盖的缝隙往外看:停尸房里摆着十几口棺椁,第三排在最里面,左数第二个是口厚重的乌木棺,棺盖边缘刻着个模糊的“林”字——正是那个死牢头的姓氏。
“刘哥,这小子烧了可惜,”一个狱卒突然说,“听说他身上那件亵衣是绸缎的,不如......”
“作死啊!”刘狱卒低骂一声,“钦犯的东西也敢动?赶紧锁门走人,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瘆得慌。”
锁舌“咔哒”落下的声音传来,停尸房里彻底安静了。张小帅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敢动弹。他从靴筒里摸出根细铁丝——这是他当密探的基本功——小心翼翼地从棺盖缝隙伸出去,勾住钉帽往外拔。铁钉锈得厉害,每拔一根都要费半天劲,汗水混着先前的凉水往下淌,在棺底积了一小滩。
好不容易掀开条缝,他像只猫似的溜了出来,脚刚落地就打了个寒颤。停尸房里弥漫着艾草味,却盖不住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摸到乌木棺前,发现棺盖没有钉死,只是虚掩着。
难道周衍的同党已经来过了?张小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猛地推开棺盖——里面躺着的果然不是牢头的尸体,而是个空穴,穴底铺着层油纸,上面放着个巴掌大的账本!
他刚要伸手去拿,身后突然传来极轻的呼吸声。张小帅浑身一僵,猛地转身,只见一个黑影从最后一排棺椁后走了出来,手里握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张密探,别来无恙?”黑影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张小帅认出这声音——是刑部的赵主事,那个总以“清廉”自居的文官。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衍的账本,果然在你手里。”赵主事一步步逼近,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你以为装死就能瞒天过海?从你进大牢的第一天起,我就盯着你了。”
张小帅迅速抄起身边的一根棺木撬棍,沉声道:“军粮案是你做的?周衍和林牢头,都是你杀的?”
赵主事冷笑一声:“他们不识抬举,非要查什么粮草去向。你以为边关饿死的真是士兵?那是我留给草原部落的‘买路钱’,有了他们帮忙,朝廷的军饷才能顺顺当当进我的口袋。”他的眼神变得狠戾,“今天,就让你和这账本一起,永远烂在这儿。”
匕首带着风声刺来,张小帅侧身躲过,撬棍横扫过去,砸在赵主事的胳膊上。赵主事吃痛,匕首脱手,却反手抽出腰间的软鞭,劈头盖脸地抽过来。张小帅在棺椁之间躲闪,好几次险些被绊倒,停尸房里响起木头碰撞的“砰砰”声,惊得墙角的老鼠吱吱乱窜。
缠斗中,张小帅撞翻了一口薄棺,里面的尸体滚了出来,发出沉闷的响声。赵主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就在这瞬间,张小帅摸出皮囊里的“尸气粉”,狠狠砸向对方——硝石和樟脑遇热(两人打斗产生的体温)瞬间腾起白烟,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像极了腐烂多日的尸体散发的味道。
“什么东西!”赵主事被呛得连连后退,捂住口鼻剧烈咳嗽。
张小帅趁机扑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说!账本上的名单还有谁?”
赵主事眼里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变得疯狂:“你斗不过他们的!吏部尚书早就被我们收买了,你以为他派你来是查案?他是想借我的手......”
话没说完,停尸房的门锁突然“咔哒”一声开了。刘狱卒举着灯笼站在门口,看到里面的情景,吓得手里的灯笼都掉了:“杀、杀人了!”
就在这混乱之际,赵主事突然挣脱束缚,一头撞向墙角的石柱——“砰”的一声闷响,他软软地倒了下去,嘴角溢出血沫,死不瞑目。
张小帅知道不能久留。他抓起账本塞进怀里,迅速躺回自己的桐木棺,重新盖好棺盖,甚至不忘在自己身上撒了些尸气粉。外面传来刘狱卒慌乱的叫喊声,夹杂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必是其他狱卒被惊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棺木再次被抬起。这次的颠簸比之前更厉害,隐约能听到外面有人喊:“快!赵主事死了,大人让赶紧把这些尸体都烧了,免得再生事端!”
运尸车驶出刑部大牢,朝着城外的乱葬岗而去。张小帅躺在棺里,怀里的账本被体温焐得发烫,上面记着的不仅是粮草去向,还有一串朝中官员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标着金银的数量。他想起赵主事临死前的话,心里一阵发冷——吏部尚书果然有问题。
车停了,桐木棺被扔进柴堆。火折子划亮的瞬间,张小帅迅速摸出最后一包“速燃粉”(硝石混硫磺,遇火即爆),从棺盖缝隙扔了出去。“轰”的一声,柴堆炸开个缺口,火星四溅。
“娘的,怎么回事?”看守的狱卒惊呼。
趁着混乱,张小帅用撬棍撬开棺盖,滚到旁边的乱葬岗深处,钻进一个早就挖好的藏身洞(这是他进大牢前就安排好的退路)。他听着外面狱卒们的咒骂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从怀里掏出账本和那半片玉佩,借着微弱的月光拼凑——玉佩严丝合缝,背面刻着个“忠”字。
天亮时,乱葬岗恢复了寂静。张小帅换上洞藏的平民衣服,把账本藏进掏空的拐杖里,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那里住着周衍的老友,一个开字画铺的老先生,据说能看懂账本里的暗语。
路过刑部大牢外的巷口时,他看见刘狱卒正和一个穿绸缎的人说话,那人袖口露出半块玉佩,和他怀里的一模一样。张小帅低下头,快步走过,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像在数着前路的凶险。
他知道,这账本只是开始。军粮案背后的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但只要手里握着真相,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走下去——就像老爹教他配药时说的:“真药能救命,真话能救世,都得有胆子拿出来。”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巷口,张小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拐杖头的铜箍在地上蹭出细碎的火花,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落在这深不见底的京城暗夜里。
子夜的风裹着雨丝,砸在刑部大牢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停尸房的木门被人用细铁丝悄无声息地挑开,三个蒙面色影滑了进来,靴底踩着艾草堆,没发出半点声响。为首者抬手示意,腰间的鎏金带扣在微弱的油灯光下闪过——那是宁王亲卫特有的徽记,一只衔着骷髅的苍鹰。
桐木棺里,张小帅的睫毛颤了颤。他能感觉到有人俯身靠近,呼吸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宁王府特供的熏香。齿间的紫甘蓝汁混着蜂蜜开始发黏,他死死咬着牙,任由那股甜腥气漫过舌尖——这是他花了三天才调试好的“诈尸戏码”,紫甘蓝汁遇冷显暗紫,混着蜂蜜的黏稠感,足以乱真。
“情报就在这具尸体身上。”为首的蒙面人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指尖快要触到张小帅的脖颈,那里涂着的尸斑药水已经凝固成深紫,在艾草的气味里透着一股死气。
张小帅的心猛地一缩。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死囚,而是六扇门派来的密探。三天前,他伪装成被宁王灭口的信使,故意让狱卒“发现”自己的“尸体”,就是为了引宁王府的人来取那份藏在身上的“密信”——信里是宁王私通北狄的证据,用密写药水写在贴身的汗衫里。
就在蒙面人的手即将碰到汗衫的瞬间,张小帅猛地睁开眼,双眼翻白,喉头“嗬嗬”作响,嘴角的暗紫色液体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棺底的艾草上,洇开一小片诡异的紫。他双臂僵直地抬起,指尖正对着为首者的面门。
“诈、诈尸了!”右侧的蒙面人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后退时撞翻了旁边的骨坛,骷髅头滚了一地,在寂静的停尸房里发出瘆人的脆响。
为首者显然也愣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心神,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直指张小帅的胸口:“装神弄鬼!”
张小帅算准了他会出剑。就在软剑刺来的瞬间,他猛地侧身,同时踹向棺壁的机关——那是他藏在棺底的一根铁条,借力一撑,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从棺里翻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齿间的“血水”还在流,配合脖颈上的尸斑,活脱脱一副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模样。
“拦住他!”为首者反应极快,软剑挽了个剑花,直逼张小帅的后心。左侧的蒙面人则抽出短刀,堵住了停尸房的唯一出口。
张小帅早有准备。他顺势矮身,抄起脚边的一根撬棺铁棍,反手横扫,逼退短刀。停尸房里棺椁林立,正好成了他的掩护。他借着油灯光影的掩护,专挑狭窄的缝隙钻,气得蒙面人挥剑劈开了两口薄皮棺,尸体滚落的闷响混着雨声,更添了几分诡异。
“汗衫!他贴身的汗衫!”为首者突然喊道。他显然猜到了情报的藏处,攻势越发凌厉。软剑像条毒蛇,贴着棺木的缝隙刺来,好几次都擦着张小帅的皮肉过去,带起一阵刺痛。
张小帅知道不能恋战。他虚晃一棍,逼退左侧的蒙面人,突然转身撞向墙角的水缸——那是狱卒用来浸泡艾草的,此刻里面结着薄冰。水缸碎裂的脆响中,他抓起一把碎冰,狠狠掷向为首者的面门。
“唔!”为首者被冰碴子砸中眼睛,下意识地闭眼后退。就在这刹那,张小帅摸向腰间的皮囊,掏出里面的“尸气粉”,猛地撒向空中。硝石和樟脑遇热(刚才打斗产生的体温)瞬间腾起白烟,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像极了陈年尸体腐烂的味道。
“这什么鬼东西!”两个蒙面人被呛得连连后退,捂着口鼻剧烈咳嗽。
张小帅趁机冲向出口,刚要拉开木门,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抓住了脚踝。是那个被冰碴砸中的为首者,他眼睛红肿,却死死盯着张小帅的汗衫:“信呢?北狄的回信到底藏在哪?”
张小帅心里一惊。原来他们不仅知道密信,还知道信里有北狄的回复!他猛地抬脚,靴底的铁刺(六扇门特制的防身暗器)狠狠踹在对方手腕上。为首者惨叫一声,手松开了。
冲出停尸房的瞬间,张小帅听见身后传来弓弦震动的声音——是第三个蒙面人!他猛地扑倒在雨地里,箭矢擦着后背飞过,钉在对面的墙缝里,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雨太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张小帅爬起来就往大牢深处跑,他知道宁王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按照事先和六扇门约定的暗号,他需要跑到狱神庙,那里有接应的人。
跑过死牢区时,一间牢房里突然传来敲击声,三长两短,是六扇门的紧急信号。张小帅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从门缝往里看——里面关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正是前兵部尚书,据说因“通敌”被关在这里,三天后就要问斩。
“他们要的不是信,是信尾的火漆。”老者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火漆里掺了北狄的兵符拓片,能调动边关的内应......”
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小帅知道不能再等,对着牢房低声道:“前辈放心,晚辈会把消息带出去!”说完转身就跑,老者的敲击声在身后越来越弱,最终被雨声吞没。